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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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三十、青松落色


      嘉安元年的腊月弹指间便已到来。
      这一日正是腊月二十七,南泠书院中的学子大多已各自归家,黉舍之间的弦诵声便也悄然淡去。是时沉云未开、天光黯黯,苏敬则循着人迹罕至的书院北山门一路拾级而上,在松涛翠竹间行过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山巅的蕴真阁附近。
      而当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抬手拂开横斜的松枝时,便在山风竹影之间望见了负手立于蕴真阁门外的慕容临。他施施然举步上前,敛眸长揖道:“慕容先生,学生来迟,还请先生勿怪。”
      慕容临笑道:“无妨,南山山路蜿蜒,且眼下也还未到约定的时辰——走吧,去阁中坐坐。”
      “是。”苏敬则应了一声,紧随着慕容临步入蕴真阁中,循着多宝槅与书架案桌间分出的道路,向通往楼阁顶层的阶梯走去,“新岁将至,慕容先生不留在京师么?”
      “元旦朝会自然免不得需要列席,其他时候么……总该容我回来休息片刻,陪一陪琮儿。”
      慕容琮便是他与元配白弦笙之子,如今不过三四岁,一直养在南山之畔的慕容氏别院之中,还从未与如今名义上的继母见过面。苏敬则思及此事,反觉有趣,便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先生留长公主一人在府中,却独自来京口陪伴令郎?若是教太后听说了,只怕不太妥当。”
      “她到上元节前都会留在宫中陪伴陛下与太后,自不必我来操心。”慕容临说到此处,似笑非笑地回首瞥了苏敬则一眼,“你何时也开始打听这些无关紧要的家宅之事了?”
      苏敬则神色自若:“只是总听闻您与长公主郎才女貌、伉俪情深,故而觉得此举奇怪罢了。”
      “你真实的所思所想,我还猜不到么?倒不妨明说。”慕容临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略微驻足,含笑的眸光凌凌地打量着他,忽而略微压低了声音,“一个人的所言所行总会或多或少地泄露秘密,若想蒙骗世人,自当先骗过自己。故而白弦笙也好,卫陵阳也罢,我在与之相处时,都是‘真心相待’。”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慕容先生可不要误会,学生没有指摘他人家宅闲事的爱好,只是想说,或许不宜太过轻视长公主的心性,她若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其实反倒比在意更危险。”
      慕容临饶有兴致地反问:“哦?但你这么说的依据呢?”
      “……直觉。”
      慕容临不觉失笑:“你觉得这样的理由可信么?”
      “学生也不过据实说出猜测罢了,慕容先生自然可以不采纳。”
      二人说话间已登上了蕴真阁三层,苏敬则略一抬眸,便发觉窗畔的案桌旁正立着一名医者。那医者见二人到来,也并无太多讶异,只是得体地向慕容临行了个礼。
      慕容临向苏敬则微微颔首,而后当先撩袍入座:“是我特意从族中请来的医者,替你看一看伤势恢复的情况。”
      “多谢慕容先生。”苏敬则愣怔片刻,便也垂着眼眸含笑入座,抬起手腕交由医者看诊,又道,“其实这段时日里外伤大多已经痊愈,您不必太过费心。”
      慕容临笑道:“这可不是小事,谨慎些总是好的。”
      医者仔细诊过脉后,又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方才面带犹疑之色地开口道:“苏公子,恕在下直言,您的脉象沉细无力、按之空虚,可知外伤虽大多痊愈,但内里气血亏损虚耗过重。在下虽不知您因何而罹患此症,但往后数年都需仔细调养,切不可再劳倦过度,耗损了正气。”
      苏敬则听罢医者的话语,只是眸光晦暗地沉默了片刻,便也微笑颔首:“好,我记下了。”
      医者又简单嘱咐过一番起居事宜,便长揖告退,离开了蕴真阁。而到得此时,慕容临端详着他的神色,方才轻叹着开口道:“崇之,你心中藏了怨怼,又何必一味按下不发?”
      苏敬则却是笑着偏了偏头:“慕容先生,你知道这没有意义,难道我自怨自艾心灰意冷地发泄一番,便能哭死端坐于朝堂上的那些人?”
      “不能。”慕容临忍俊不禁,“但在这南泠书院中,仅仅你我二人的时候……你可以说,放心说,就像当年你刚刚遇到我时的那样。今日时辰还早,足够我们谈上很久了。”
      “那时学生毕竟是少不更事,怎可拿来与现在比较?”苏敬则依旧笑得温和优雅,不露破绽,“学生在襄阳郡有过不少见闻,慕容先生想听一听么?”
      “说来听听吧,或许我也能给上些许建议。”
      苏敬则微微颔首,将襄阳监军的始末一一说与慕容临,只是丝毫未提调换文书摘去谢长缨名姓的事。
      慕容临听罢,若有所思地笑道:“你倒不愧是在廷尉寺待过的人,这么快便察觉到了粮草一事真正的关键所在。”
      “原来慕容先生也早已注意到了此处。”
      “那么依你所见,幕后动手的是哪些人,想杀琅琊王和你的,又是谁呢?”
      苏敬则整理过一番思绪,简短道:“意图谋害琅琊王殿下的无疑便是陈太后,她行事狠辣直击要害,杀人绝不落人口实,只会令他们身败名裂,北宫氏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至于针对我的那一方……当初我所想到的,只有在荆州卷宗中留过把柄,并且与当地江湖匪帮勾结多年的士族。但去黄沙狱走过一遭后么……呵。”
      “你发觉了更多线索?”
      “有能力在黄沙狱中布下人手的朝臣本就不多,何况那些人手还是位居能够独自提审犯人的位置,再算上荆州出身这一条,答案便是昭然若揭。”
      “……赵雍。”慕容临亦是凝眉颔首,复又冷笑道,“若是双方早早联合,由太后主导此事,必不会令琅琊王安享死后哀荣,而是与你们一同活着回京问罪、夺爵削地。至于日后如何杀了他——呵呵,一个戴罪收押的废王,还不是任人拿捏?赵雍没能把握好这个力度,闹到如今太后落得一身腥膻,只怕暗地里也容不得他了。”
      “陈太后想要在日后借刀杀人,自然乐得纵容私刑,撺掇我与赵雍结怨。”苏敬则轻叹一声,“但若非她授意,我也不会活着离开黄沙狱——真不知是不是该感谢她。”
      “无论如何,琅琊王殿下已追封了‘琅琊景惠王’,皇陵厚葬,青史留名……”慕容临摇了摇头,似悲悯又似无奈地感慨道,“反正,明面上也还有你背下这些恶名,不是么?”
      苏敬则听得此言,反倒是讥诮似的笑了一声,言辞之间隐含锋芒:“呵,学生一介鸿胪寺卿,清水衙门的从三品卿而已,在秣陵无党无朋、根基浅薄,这等小人物兴得起多少风浪、挡得住多少唇枪舌剑?若要说推我出来担恶名,庶民百姓看不清也便罢了,满朝文武难道也看不明白?”
      慕容临眉梢一挑,有隐秘的笑意一闪而过:“我原以为你的怨怼,有不少源自于此。”
      “若说全然没有,那自然也并无可能。但……”苏敬则直视着慕容临的双眼,眸光中亦含着优雅而锋利的笑意,“装聋作哑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而朝堂上的那些高门公卿显然已是登堂入室,至于真正闭目塞聪的乌合之众……呵,不过是人微言轻之辈一逞口舌之快,随他们去了,何必因他们而心生愤懑?”
      “是啊,史书也不过如此,若不能亲临现场,时间久了,便是死无对证。”
      慕容临微微咬重了“死无对证”四字,苏敬则亦是明白他的眼下之意——死无对证,这意味着自己若不能做出反击,便会永远作为一个奸佞小人遗臭万年。琅琊王的死,襄阳将士们的死,也会随之化为飞烟,而真凶从此逍遥法外,踏着这些人的累累白骨,在未来某日道貌岸然地登上权力的巅峰。
      思及此处,苏敬则的眸光不由得已是沉沉如渊,而在那深渊的尽处,又似随时便会迸溅出耀目的星火。
      慕容临端详着他的神色,极轻微地勾了勾唇角,徐徐开口:“你需要一个契机。”
      “学生也明白,若是拖得久了,难保陈太后会不会失去耐心。”苏敬则倏忽回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径自低声道,“我如今是奸臣,那便用奸臣的方式,剑走偏锋、兵行险着,或有一线生机。日后不论翻案或是升迁,权力在手,声名这种东西,或许自然便回来了——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
      “有想法么?”
      “顾太宰。”苏敬则笑了一声,“他身为清流老臣,见惯了大风大浪,本不必为此等有损‘士林清誉’的案子出面说情——除非吴郡顾氏的兴衰牵涉其中。”
      “聪明。”慕容临颇为赞许地一颔首,说道,“琅琊王幼时的师长便是吴郡顾氏之人,待到他成年后就藩,亦有不少顾氏族人隐于其后出谋划策,替他这个成日风花雪月的贵公子打出了‘贤王’的名号。江南四姓在朝局中押错的筹码太多了,只说顾氏一门,从前是惠帝的顾昭仪,后来是闹出人命案子的顾淮之,现在又是琅琊王。”
      “……原是如此。”苏敬则略有些讶异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笑道,“顾太宰这样的‘清流’,能够做到求情这一步恐怕已是极限,余下的事情,唯有令‘浊流’代劳。”
      “你所谓‘余下的事情’,所指为何?”慕容临问出这一句话时分明是气定神闲,显然早已想到了其中根由。
      “豫州牧陈却代行江州军政的那件事,或许……还可以与前些日子慕容先生那个被否决的、重开太学擢拔英才的提议联系起来。”苏敬则顿了顿,眸光明锐地看向慕容临,“慕容先生,学生很好奇,有多少朝臣,是两件事都坚决反对的?”
      慕容临笑意俨然:“几乎是同一批人,他们反对重开太学,是因我提议的擢拔方式令高门子弟失去了不少优势。”
      “如此……学生有办法了。”苏敬则垂眸长揖,“多谢慕容先生提点。”
      “谈不上提点,我也只是说了说我所知晓的事情罢了。”慕容临见得此景,便也施施然一笑,语调间尽是旁观者似的慵懒,“更何况这世上真正的聪明人太少,你若是轻易地成了弃子,未免太过可惜,我也无法向‘清明’交代。”
      苏敬则一时眸光明灭,默然不语。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不如顺道随我去膳堂吧,用过晚膳后我再遣人送你回去。”慕容临含笑起身,颇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毕竟,如今的京畿之地一旦入夜,什么样的魑魅魍魉都出来了……”
      苏敬则恭谨地应了一声,随之起身向蕴真阁的楼下走去,却又蓦地轻声道,“不过比之鬼怪,还是人更可怕些。”
      “是啊,”慕容临长叹一声,却不知是在回应苏敬则的话,还是在喃喃自语,“人非草木,人心非石。草木枯荣尚能岁岁复生,淖泥白玉尚可洗净如初,但人心一旦沾了血,便永远也擦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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