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二百二十六、空花阳焰


      梦中无边无垠的火海与血色终于渐渐消弭不见。
      苏敬则在一身冷汗中艰难地抬了抬眼帘,入目的沉沉幽暗之中,仅有床帏上挂着的一只鎏金香球轻轻摇曳,孤星似的闪烁着清寒的光泽。不甚清明的夜光透下帷幔,将云母屏风晕染得如同薄纱一般,卧房内间的曲屏将床榻围成一方狭窄又空旷的天地,左右空无一人,窗外却传来单调又寂静的沙沙声,似风竹又似细雨。他的神思尚处在昏睡初醒的迷茫中,不知如今是天色尚早,还是风雨如晦。
      苏敬则在这片朦胧中只觉脊背被汗水濡得难受,然而稍一动四肢,牵连而起的遍身痛楚却又让他禁不住低哼了一声。耳畔悠远的风雨声配着身上的疼痛,让他在将将挣脱梦魇的恍惚之中好似重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牢狱,有痛彻心扉的捶楚伴随着寒凉的盐水落在身上,躲避不开亦喊不出声,汩汩的鲜血铺陈了满地,在视线中刺目地肆意弥漫。
      苏敬则重又阖上眼,静静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躺了片刻,零落四散的神思也得以回拢了些许。他终于想起,这里已非黄沙狱,而是昔年在南泠书院求学时父亲为他购置的郊野宅院,那时每逢清闲之日,他便会下山来此小住闲居。
      在明确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后,苏敬则定了定神,再次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一次入眼的却已不再是幽暗的夜色,似乎有人在内间点起了烛台,置于屏风旁的斗柜之上,外间的吊炉也咕咕地煮起了什么。
      苏敬则咬牙忍痛微微侧过了身,循着摇曳的烛光,对上了谢长缨轻轻蹙起的眉眼。
      周遭分明已是触手可及的现实,他却又无端回忆起了梦魇中清晰而锋锐的幻象。那些瞬息铸就的永别、咫尺之间不可企及的距离,都无数次地在红花血海之中重叠着闪现,最终皆以“谢长缨”的幻影抬手洞穿他的心脏作结。
      “……长缨?你……”他的思绪尚未全然从初醒的茫然之中缓过神来,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开了口,声音嘶哑干涩不成模样。然而话一出口,苏敬则便又蓦地察觉了其中不妥,他生生地止住了话语,抿了抿唇一时不言。
      未曾想谢长缨听得他如此开口,却是在片刻的讶异过后便戏谑地笑起来,近乎轻佻地俯身抬起手指,蜻蜓点水似的抵在了他微微抿起的唇上,以原本的声线低低开口:“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称呼我呢……”
      她稍稍停顿了片刻,不待尚有些惺忪的苏敬则有所反应,便又乘胜追击,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嗯……其实还挺好听的,要不要多叫几次?”
      苏敬则垂眸无言,半晌方才向后避了避,略微躲开了谢长缨的手指,而他的神色却是温和如初,不复昏睡之时的冷冽:“……我这是睡了几日?”
      谢长缨悻悻地收了手:“还有几个时辰,大朝会便要开始了。”
      “大朝会……原来朝廷的处置还未下来么……”
      “是啊,听说是黄沙狱唯恐你死在了里面让他们担了太后的怪罪。不过,大约赵雍的手下也觉得你多半活不成了,否则我们可不会如此顺利地将你带来此处。”谢长缨说到此处,悠悠一叹,抬起手指轻轻抚了抚苏敬则面上的擦伤痕迹,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敬则一时避不开她的动作,唯有略显局促地垂眸阖眼,片刻后方才神色平静地冷笑一声:“……如此也好,焉知他此次失手,不是促成了一出苦肉计?”
      “呵……也是,陈定澜如今没有理由怀疑你对赵雍的恨,也没有理由不将你当做一个好用的棋子。”谢长缨讪讪地收了手,端详着苏敬则此刻平静沉凝的神色,忽而嗤笑道,“当然,我知道你也不会当真做了陈定澜的拥趸。毕竟你这一身伤,也算是拜她的装聋作哑所赐,襄阳困局中的关键一环,亦有她的手笔。”
      苏敬则扬了扬唇角,没有再继续这一个话题:“玄朔军眼下如何?”
      “大体上未受牵连,无非是我被贬了几级,其实也不算十分碍事。”
      听得各处情况无异,苏敬则自是放松了些许,只是心神不再紧绷后,便也因此显出了更为深重的虚弱与倦怠:“……如此便好。”
      “总之,在大朝会给出结果前,你我如今人微言轻,恐怕什么也做不了。”谢长缨说到此处,复又叹息道,“虽说陈定澜的目的已十分明确,但……我还真怕朝会上出什么意外。”
      苏敬则原已微微蜷了身形侧卧在衾被之中,此刻却又垂下眼帘柔和地笑了笑:“……别担心,不会有事。”
      二人正说话时,外间的吊炉却是适时地响起了沸水翻滚的声响。谢长缨匆忙起身绕至屏风后,不多时便又端了一碗汤药置于斗柜之上,仍旧坐回了原处。她见苏敬则的面色依旧苍白虚弱,也便不再谈论眼下无能为力的局势,转而道:“这些事过几日再谈吧。”
      苏敬则轻轻颔首,并未多话。
      而谢长缨一面以汤匙搅弄着滚热的汤药,一面又道:“昨日清晨的时候苏郡守来探视了一会儿,今日清溟观的时道长也来替你看诊,顺便又替凭舟报了平安,苏姑娘原本也哭闹着要来照顾你,好在是被时道长按住了。此外,大约是因为此处不便动手,我这两天都未发现可疑之人的踪迹。”
      “……父亲也来了么?”
      “他不放心你,所以在赶往秣陵的途中来此逗留了片刻。”
      “想必是在准备赎刑……只是父亲若见了我前两日的模样,只怕是更不放心了……”
      “原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疏远。”谢长缨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忽而又调侃道,“不过若说‘不放心’,分明是将你从狱中背出来的我更不放心吧?”
      苏敬则垂了垂眼眸,烛火昏暗之间,一时分辨不出他此刻的神情:“……抱歉。”
      见他道歉得如此干脆,谢长缨反倒是有些吃瘪,抿了抿唇方道:“我猜你又要说,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是。”苏敬则轻轻摇了摇头,眸光沉沉地微笑起来,“我伤得没那么重,他们用的大多都是些更折磨心神的手段。如你所见,也并未得逞。谢姑娘这是在担心什么?”
      他勉强说完了这一席话,便又因牵动了心肺处的伤口,低低地咳了数声。
      谢长缨撇了撇嘴,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笑意如常:“怎么又不叫我‘长缨’了?”
      苏敬则不曾想到她会偏偏点出此事,略有些尴尬地偏过了头,避过了她的目光。
      “你如今都是独一档的‘祸国奸佞’了,怎么还是一点也开不起这等玩笑呢?”谢长缨诡计得逞似的嗤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端起了白瓷药碗,“好啦,汤药如今正是温热,你要不要趁热喝下?”
      苏敬则闻言勉强着试图撑起身,却又被伤口牵连而出的疼痛激得略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谢长缨,你今日还真是格外有精气神。”
      “哎呀,难得见你这样,我当然免不了‘得寸进尺’地占些便宜了……”谢长缨面上虽调侃似的轻轻扬眉,到底仍旧是放下了药碗,上前小心地扶着他缓缓坐起,片刻后,却又低声问道,“不过,我又想到了一事,有兴趣听听么?”
      苏敬则稳住身形,端详着她此刻看似并无调笑之意的面容,装作不知地顺势应声:“洗耳恭听。”
      谢长缨取过药碗端在手中,果真戏谑一笑:“崇之,若我是连环坞的杀手,必然会在方才动手灭口。”
      “可惜你不是——谢长缨,下次换一个新鲜的套路吧。”苏敬则毫无意外之色地展颜轻笑起来,而后便要伸出手去接谢长缨手中的药碗。然而他受过拶夹的手指不过微微一动,便因刺骨的痛楚而生生顿在了衾被之下。
      谢长缨旋即也好似想起了什么,却仍旧笑得散漫:“不如……由我代劳?”
      苏敬则默然半晌,终是垂着眼眸轻轻一颔首。
      谢长缨含笑舀起一勺汤药缓缓送到他的唇畔,而苏敬则也只是犹疑了片刻,便顺从地饮下。卧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待到苏敬则服下汤药后,谢长缨便又扶着他重新躺下。
      她侧身坐在床榻边,在昏黄的烛火下静静看着苏敬则逐渐垂下眼帘又微微蜷起身形,在愈发变得轻而细的呼吸之中,那苍白的面容也缓缓地呈现出了这几日都不曾有过的平和与静谧。
      谢长缨将手向衾被之下探了探,指腹划过苏敬则微微颤抖的肿胀指节,覆在了寒凉而又筋骨分明的手背之上,将掌心的温度徐徐传递。她想起这双伤痕累累的手也曾挥毫写过奏章诗文,也曾为她抚过琴曲。
      谢长缨默然地静坐了许久,忽而轻叹一声,好似只是在喃喃自语一般地发问:“你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付出这样的代价,当真只是为了保住玄朔军么?”
      苏敬则似乎已沉在了半梦半醒的迷离之中,他眼睫轻轻地颤了一下,梦呓似的断断续续开了口:“也有……一分私心……”
      他的话语声渐渐地低至不可闻,而卧房的窗外,正有一线晨曦自东方的天际抽离而出。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22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