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时月风在流徽的陪同下走出卧房的内间时，谢长缨正立在外间的窗畔，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台上的七弦琴。
　　不待谢长缨开口发问，时月风便径直走上前来，淡淡开口：“谢公子，他性命无碍，只是内外伤夹逼，精神也虚弱到了极致，如今仍在高烧梦魇中未醒，日后少说也需用药调理静养两三个月。该用的药方我已交与流徽，余下的便交给你们了。”
　　谢长缨含笑长揖：“有劳时道长此番襄助，否则我们单是寻找可靠的医者，便要费上不少时间。”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履行对凭舟的承诺而已。”时月风摇了摇头，眸光中含着几分审视，毫无避讳地打量着谢长缨，“谢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谢长缨见流徽已径自离了卧房张罗抓药之事，便颔首应下，与她行至卧房门前，又道，“时道长还有何事吩咐？”
　　时月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执意将人带到京口的旧宅中养伤，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么在这之前，我可否也问时道长一事？”
　　“请说。”
　　“时道长和凭舟，究竟与连环坞有何关联？”谢长缨凝眸打量着时月风淡漠的神色，漫不经心地笑道，“凭舟在秣陵的住处被人盯上了，他身无一官半职，只可能是江湖人如此行事。何况此去襄阳，我也算亲眼见识了一些连环坞杀手常用的武器——和时道长的分水刺很像呢。”
　　“谢公子既然与连环坞的人打过交道，想必也对连环坞的往事略知一二。”
　　“不错。”
　　“‘寒江客’算是我的师父，而凭舟么……便是‘寒江客’与白氏夫人的独子。”
　　“原来你便是‘夜霜白’。”
　　“都是往事了。”时月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些，也是为了让我接下来的话更能令你信服。”
　　“哦？”
　　“此次与连环坞主人李从训勾结的朝臣，当是尚书右仆射赵雍。”时月风顿了顿，又道，“这段时日里他们恐怕仍会设法灭口，好在京口一带既有玄朔军又有慕容氏的耳目部曲，他们未必会太过肆意。”
　　“赵雍……”谢长缨思忖片刻，忽而笑道，“我听闻九月中旬时，赵氏别院里莫名起过一次火，事后的说辞是，新来的仆从大手大脚引燃了木屑——如今看来，是凭舟的手笔吧？”
　　“……罢了，凭舟也叮嘱我不必对你们隐瞒。”时月风叹了一口气，将那一日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又道，“至于当年‘寒江客’与‘乌夜啼’的宿怨……一言难尽，也与此事无关了。”
　　“竟是如此……”谢长缨略有些讶异地微微颔首，正色道，“时道长放心，也请转告凭舟，崇之暂无性命之忧，让他不必太过挂念。”
　　“这是自然。”时月风应声，又向谢长缨简单交代了一番调养事宜后，便告辞离开了这座京口城郊的宅院。
　　——
　　到得日暮之时，流徽与几名山阴苏氏的家仆也已从京口城中抓药回来，几人又替苏敬则细细换过外敷伤药灌下参汤，将内服的药剂与清水在卧房外间备好，方才在谢长缨的应允之下各自散去。
　　入夜后浓云蔽月，凉风渐起，至外间的更漏响过三声时，骤雨便如断线一般淌下屋檐，久未见歇。
　　谢长缨在晚膳后隐隐听得苏敬则于梦中断断续续地辗转了数次，索性取了铺盖留宿在外间。此刻她仍旧了无睡意，侧耳听得窗外夜风吹雨，顿时警惕起来。她唯恐有不速之客乘着雨夜潜入宅中，便端过烛台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内间的窗牖。
　　谢长缨在窗下凝神听了片刻，幸而并未发觉异样的声响。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忽又鬼使神差似的回首走向床榻之畔，取下帕子探了探苏敬则的额头。那烛台上的蜡烛点了半夜，如今正到了扑朔摇曳之时，明灭微光在苏敬则苍白清癯的面颊上、长而微翘的羽睫上细碎地闪动。
　　谢长缨便也在这片寂静宁谧之中，有一瞬亦幻亦真、难解难辨的恍惚。她将烛台轻轻置于一旁的案桌之上，又替苏敬则换了新的冷水帕敷上额头，方才在案桌旁小坐了片刻，第一次如此认真地侧目端详着昏睡不醒的苏敬则。
　　苏敬则仍旧紧紧蹙着眉头，在深渊般的混沌中浮沉，未曾流露出醒转的迹象。他被高烧折磨得面颊微红而唇色苍白，唇上血痂亦是干焦开裂。然而纵使他阖上了那双光艳沉沉的眸子，此刻也并未显出往日里温柔无害的平和神态，紧锁的长眉与清减的面容反倒是透着几分清冷而决绝的锋利质感，锋利到几乎令人忽视了他苍白的面容。好似映在窗纱上的月华与竹影，在虚缈之外别有一分冷冽锐利、挺拔难折。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谢长缨又无端忆起了零散的旧事，似乎无论是在意园故地，还是在新兴郡中，每一次都是苏敬则沉默地守在一旁，等待着奋不顾身的她安睡或是醒来。
　　“如今你我倒是换了位置……”谢长缨极轻地自嘲了一句，抬起手抚了抚他紧蹙的眉头。
　　而后，谢长缨为烛台罩了油纸，置于床榻旁的斗柜之上，苏敬则苍白脸上也便被这黯淡的烛光笼上一层薄如金纱般的光泽。他睡得并不算安宁，眼睫时不时轻轻地颤动，似是在挣扎着试图醒来。谢长缨下意识便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又看到他放在衾被下的手关节处仍是青紫瘀肿，一时也唯有轻轻握住了他手背。
　　直到天将明时，窗外的雨声已悄然止歇，苏敬则的高热也渐渐有了消退之势。他额上渗着淋漓的汗水，谢长缨便又换了一方帕子，仔细地替他拭去。而在做完这些后，晨起前来换班的流徽也正打着哈欠，绕过曲屏走入了内间，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小声道：“……您该不会真的一夜没合眼吧？”
　　谢长缨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微微颔首：“我看他也快退烧了，就多守了一会儿，你们白日里也留意些。”
　　“这是自然。”流徽应声，“你若需要休息，便去隔壁厢房。”
　　“暂且不必。既然雨停了，我正好去院中走走，整理一下近日的思路。”
　　“喔……您请自便。”
　　流徽也知趣地并不多问，谢长缨又向他简单地嘱咐过几句便离开了卧房，迎着清晨苍白阴翳的天色，在雨后的庭院之中信步而行。
　　昨日时月风的一番话倒是为谢长缨解开了许多疑惑，再与先前的推论联系起来，她便足以大致地窥见此次襄阳之围的全貌。她又在心中细细地盘算了一番数月以来整件事的始末，心中便只余下了最后一个未解的问题——依照府库失火与淯水官道截杀的手笔，赵雍应是下定了借战乱除去苏敬则的决心，但若是如此，为何在他逃离昭国军营的当夜，竟不曾有一个连环坞杀手出现呢？
　　唯一的解释便是，连环坞的合作者不止是赵雍，他们是在两面下注。
　　谢长缨心下微微一惊，陈定澜派出的人手作风显然与连环坞大为不同，但赵雍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又有何等打算？
　　她一时难以猜到更多，只得先行整理了一番思路，盘算着赶在今日将已有的线索尽快交给荀峤。
　　谢长缨打定了主意，正欲动身离开此处前往天权苑时，却是在回廊转角处险些撞上了一名领着客人匆匆入内的家仆。
　　“啊——谢公子，抱歉，小的不是有意……”
　　“……不妨事。”谢长缨连忙摆了摆手，在瞥见来客后忽而改了注意，又对那家仆道，“你且去忙其他事吧，我领苏郡守去卧房。”
　　“是。”家仆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垂首趋步走开了。
　　谢长缨转而看向苏云启，客套地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郡守请随晚辈来吧。”
　　苏云启笑了笑：“方才见谢公子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在身？这处宅院我也算熟悉，其实不必他人引路。”
　　“无妨，苏郡守远道而来，总不能只教些下人招待您。”
　　“朝廷的处置还有两日便要下来了，我也该早些在秣陵做好准备。”苏云启说到此处，见谢长缨的步子顿了顿，便道，“谢公子有事想问我？”
　　谢长缨略微侧目笑了一声，重又举步前行：“不，只是没想到您竟然真的会来秣陵。”
　　“我也同样未曾料到，会在此处看见谢公子。”苏云启了然地接过了她的话语，又道，“看来谢公子对我们父子的关系颇有些误解。力所能及之事，我还是会为他做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
　　谢长缨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倘若只是为了赎刑，您其实不必亲自走这一遭。如今已查明此次战事失利中并无任何人意图谋叛，既不在‘十恶’之列，一切自不会有太多变数。”
　　大宁律法之中，上至死刑，下至笞杖，皆可以一定方式赎刑，或以官当，或以铜赎，不一而足。
　　“我听闻先前似有人执意要以‘谋叛’之名论断此事，他本非高门更无拥趸，想来会在狱中吃不少苦头，我总归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苏云启无奈，唯有据实相告，“捎来的药材已交给了宅中下人，但愿能够用得上。”
　　谢长缨抿了抿唇，沉在廊下光影中的神色晦明难辨：“他一个时辰前刚退了高烧，如今还未醒，您便是去了，也……”
　　“无妨，只是看一看，确认他性命无碍便好。”苏云启轻轻地叹息一声，“他走得比我、比他的母亲所设想的都要远很多，如今的我其实已很难帮到什么。即便见了面，恐怕也只会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到时彼此都觉得别扭，何必呢？”
　　谢长缨一时默然无言，在领着苏云启来到卧房门外后，便微笑辞别道：“苏郡守，我还需前往天权苑办些小事，便不陪您进去了。”
　　“好。”苏云启微微颔首，见谢长缨转身，忽又低声道，“谢公子，你带他来此处养伤，是因为秣陵城中的那些人还未死心吧？”
　　“……是。”谢长缨略微驻足，回首之间笑得锋锐而笃定，“苏郡守放心，来日方长，我们不会放过这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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