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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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二十二、空山凝云


      九月十一,暮色昏昏,秋风渐紧,泛着铅灰色的浓云在天际越卷越厚。秦淮河南岸错落骈阗的楼阁飞檐依旧高低勾连着静静坐落于红叶青山之下,而近水处的市坊民宅间则是商贾百姓往来不绝,一派繁华喧嚣的街景。
      在赵府仆从的带领下,扮作寻常商贩的一行连环坞人手穿过街巷,自仆从所用的角门进入了赵氏别院之中,穿过下人们忙碌的偏僻院落,前往赵雍会客的湖上小筑。连环坞主人李从训在步入角门后,便以余光仔细打量着周遭的景致与陈设,然而四下一阵秋风忽起,他随即被一阵木屑的气息呛了呛。
      “咳咳……怎么回事?”李从训抬手掩了掩口鼻,略微蹙眉看向引路的赵府仆从。
      仆从抬眼四望一番,而后赶忙赔笑道:“近来天气转凉,府中自然也免不了需更多的柴火木炭,想来是哪个新来的下人劈柴时大意了些。您莫见怪,一会儿我便去教训他们。”
      “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大惊小怪呢?”李从训摆了摆手,也并不打算深究,“请继续引路吧。”
      见他不欲生事,仆从自然也乐得清静,忙应声前行道:“是。”
      不多时,李从训一行人便来到了别院湖畔,他留下其余人手在此等候,而后便独自跟随那名仆从,再次来到了这座湖心小筑中。此时天气转凉,小筑的菱格轩窗已大多被掩起,唯有案桌旁依旧半开窗牖,展眼便可见湖光粼粼、远山苍郁。
      李从训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撩袍入座,向跽坐品茶的赵雍微笑道:“御史台的那位治书执法可真是好手段,这么快便挖出了连环坞与朝臣互通有无的实证。当初他提请离京之时,右仆射怎么就大意了呢?”
      “哼,原以为他不过是空有热血,谁知竟是个认死理还无所畏惧的家伙。不过倒也无妨,他能查到这一步也是极限了,你我两方往来的记录他找不到,江陵那些有破绽的卷宗也早就在王肃死后被处理干净了。”听他提及顾宸晏,赵雍不由得淡淡地讥讽了一句,笑道,“由他去查吧,难道朝廷如今还真有对连环坞出手的底气?如今所剩不多的士气,还需留到来年依约和凉州一同出兵巴蜀呢……”
      “说到凉州,我倒是得了个有趣的消息,不知右仆射可有兴趣?”
      “但说无妨。”
      “先前着手促成双方盟约的,似乎是护羌校尉秦镜?”
      “不错。”
      “我得到北方眼线的消息,七月末时凉州牧遇刺身亡,而深受其恩惠又与其他秦氏嫡系不合的秦镜,闻讯后不过数日便转投了昭国,如今昭国内部恐怕已有了攻伐凉州之心。”
      “秦镜么?他的经历我也曾听说过些许。雍城秦氏的内部,还真是着实有一番精彩的深仇大恨啊……”赵雍听罢,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而后又闲然道,“凉州闹了这么一出乱子,待消息正式传来,只怕当初促成盟约的鸿胪寺官员们也要受连累。”
      “真是精彩。”李从训不咸不淡地附和一声,“那么,不知右仆射的手下可曾黄沙狱中的威胁处理干净?”
      “的确有几个知情的自尽了,不过那位……比我所想的要沉得住气。”
      李从训听罢,不觉看热闹似的笑了笑:“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活着走出黄沙狱,不过如今看来,这罪名至少也该是个削职为民,到时候右仆射想打想杀,其实都很简单了。”
      “呵……是啊,合该早些解决这个隐患,然后再去全心对付陈定澜。”
      赵雍冷笑一声,似乎也觉得此处并无更多变数,又与李从训细细商议了一番日后的对策,方才结束了今日的这一场会面。此后赵府仆从恭恭敬敬地叩门而入,领着李从训仍旧循着来路向别院外走去。
      ——
      赵氏别院的柴房之中,乔装打扮后的江怀沙遥遥望见似有人影自湖心小筑而来,便以细锯锯开了最后一根柴木,在满室的升腾乱舞的木屑粉尘之中掩了口鼻,走出柴房反手关紧了房门。他侧身避入了五十步外一处临近院墙的山石之下,取出早先藏于此处的轻弩机装好弩箭,盯住柴房旁通往角门的小径。
      在那一行人循着道路接近柴房时,江怀沙旋即在弩箭之上抹好磷粉,全无犹豫地对着柴房的窗户扣下了弩机上的机关。
      “嗖”!
      此刻天色已彻底地暗了下来,在渐趋浓稠的夜色之中,一声极轻的破空声划过微凉的秋夜,带着隐隐的火星径直破开柴房的窗纸,与满屋的木屑粉尘混在一处。
      一瞬之间,爆裂之声訇然炸响,一片火光烟尘震天动地地在柴房处蔓延开来。
      江怀沙在射出第一支弩箭后并未就此离开,反倒是调转了箭镞所指的方向,对着那一行人连发弩箭,打完剩余的九支箭后,方才借着夜幕的掩护纵身跃出了院墙。
      但他的动作终归还是稍慢了一步,身后立时之间已有错杂的脚步声急急逼来,其中又夹杂着凌乱的呼喝声:
      “在这里!”
      “快追!”
      “坞主有令,务必抓活人!”
      ……
      江怀沙在远处的暗巷之中落了足,回想起方才所听见的人声,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看来那个人并没有被炸死,还真是命大。
      他定了定心神,随即回首转身,凭借着对南岸市坊间各处暗巷的了解,驾轻就熟地避开了四处搜寻的数名连环坞杀手,重又在赵氏别院的角门附近蛰伏下来。只是江怀沙刚刚在隐蔽处驻了足,一抬眼时,却正见在数十名赵府亲随各自出门散开追查此刻后,李从训也在三四名亲信的陪同之下走出了角门,仔细听着折返的刺客讲述着情况。
      这几人面上皆有不同程度的擦伤烧伤,但毕竟看来并无性命之危。江怀沙摒息凝神,而后抬手向着几人站立之处甩了一支连环坞形制的暗器,旋即回身点足,提气向暗巷深处纵身而去。
      那支暗器在一声清脆的声响之中钉在了李从训身前的砖石缝隙之中,李从训在看清这暗器的模样后,面色陡然一变,扬声道:“随我去追!”
      周遭的三四人齐齐应声举步:“是!”
      ——
      夜色吞没了天际最后一丝残霞,弦月已从钟山的峰峦之间悠悠升起,远处街市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流光溢彩之间仿若倾覆而下的星河。
      江怀沙略微侧身,避过了后方连环坞刺客甩出的又三支暗器,借力在暗巷的墙壁之上一闪身,便钻入了另一处狭窄黑暗的巷道之中。李从训当先闪身一转,在这窄巷中一路疾步而追,却是不多时便被迫停下了脚步——这是一条死路。
      他心下悚然一惊。
      此刻随行的几名亲信因脚力不逮尚未转入窄巷之中,而他头顶已是猝然有一道凛冽寒凉的劲风直直劈下,那利刃倒映着不远处隐隐的长街灯火,霎时间如流光掠电,过处似卷起千叠白浪汹涌而来。
      李从训侧身扬手,以随身佩戴的长刀锵然截住了对方的攻势,且惊且疑地低声开口,显然已认出了对方的招式:“你究竟是何人?”
      江怀沙冷笑一声,轻轻道出了那个几乎已被李从训忘却的代号:“乌夜啼,我代寒江客来了结当年之事。”
      “乌夜啼……”李从训轻轻地叹了一声,旋即反手出刀,劲风呼啸间便有如乌云四合,而猛烈的雷霆凌空卷来,锋锐逼人的气势仿佛足以划裂九天。
      江怀沙亦是并不多话,只是凝神应对着他的招式。二人在这几乎避无可避的窄巷中毫无退让地交锋,刀刃带起的烈烈劲风也在锋镝相击的飞光火星中呼啸交织,卷得遍地枯叶亦纷纷扬起,凌空飞旋如诡异的残翅蝴蝶。
      急急赶来的亲信们虽也对眼前的战局倍感不安,却终究慑于二人飞转如电的刀锋与窄巷不利的地势,只得在窄巷巷口暂且驻了足。然而也不过片刻,其中便有一人沉默而小心地拍了拍周遭的同伴,而后抬手指向了窄巷两侧的高墙。
      江怀沙在窄巷中鏖战良久,仍不能压制住已在爆炸中负伤的李从训,反倒是自己一击不成,在长久的交锋之中渐渐地生出了疲累之意。他正在凝神应对之时,却忽觉身后凉风阵阵,不得不一面格开李从训的刀刃直取他的心口,一面侧身躲避偷袭。然而绕行至此的几人已成严密包抄之势,江怀沙虽退避得及时,膝弯处却仍旧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唔……”
      他一时站立不稳,踉跄之间几乎是迎着李从训的刀尖仆倒下来。
      “哧”。
      一阵利刃入肉的声响之中,他的右肩已被李从训的长刀洞穿,而他的刀尖却只是浅浅没入李从训的心口。
      李从训随即抽出长刀,抬手拔出刺入心口的刀刃略退几步,除却这一刀外,方才在交手时他亦是被江怀沙伤了四五刀,虽不致命,看来却也颇为狼狈。
      后方的亲信见李从训负伤不轻,又是飞起一脚狠狠踢在江怀沙的脊背之上,反手便要拔出锋刃刺穿他的心脏。但李从训却是抬了抬手,示意他暂不必动手,于是那人顺从地只将武器停在了江怀沙的颈边,而另一人又愤愤地上前一脚,试图踢开江怀沙手中的长刀。
      江怀沙被那亲信踩着脊背趴伏在地,口鼻之间尽是枯叶的腐烂气息与污血的腥甜,颈侧寒凉的锋刃犹如缓缓缠上脖颈的毒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他蓦地被人踢了右手,却也只是吃痛地闷哼轻咳数声,五指仍旧死死攥着刀柄,未有一刻放松。
      李从训叹了一口气,微微俯身:“你便是江汜的儿子?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江怀沙淡淡地仰起头来,素来清润含笑的眸子里如今却满是晦暗的恨意:“……假惺惺。”
      李从训摇了摇头:“你身手很好,刀法也颇得他的真传,只是到底太年轻了些……再过五年十年,或许你的确杀得了我。”
      江怀沙漠然地阖了眼,讥讽道:“……但如今没有‘或许’了。乌夜啼,你何时也这么优柔寡断了?当年追杀我父亲的魄力呢?”
      李从训握住长刀的骨节微微泛了白,他蓦地一抬手便轻易地叩住了江怀沙的脖颈,沉沉开口道:“你以为……乌夜啼想杀寒江客吗?”
      “你不想吗……你不想吗!”
      江怀沙话语间的恨意让李从训也从往事的喟叹之中回过神来。他用扼住江怀沙脖颈的手微微发力,而后凝视着江怀沙因窒息而渐趋青紫的苍白面容:“如今不比以往,何况又是在秣陵……江小公子,我的确不可放过你。”
      喉头的窒息令江怀沙渐渐地脱了力,他的眸光亦是有了几分涣散,将眼中灼灼的恨一点点地稀释成了濒临昏迷的茫然,而李从训又隐隐地从那茫然之中读出了几分悲哀,与当年“寒江客”江汜咽气时再相似不过的悲哀。
      他的手蓦地便颤了颤。
      也正在此时,那几名亲信猝然间毫无预兆地惨叫着倒向两旁,黑暗之中,一阵刺鼻的烟雾直直向李从训逼来。
      李从训一惊,立时收了手起身退避,抬眼时正见一袭紫纱褐帔的裙裾飞转如流云,头戴飞云凤炁冠的女道长已然一手将濒临昏迷的江怀沙揽在怀中,一手威胁似的转了转手中的分水刺。
      “……夜霜白?你果然还活着。”
      “乌夜啼,适可而止吧。”时月风并不搭话,只在这片刺鼻的迷雾中抱着江怀沙淡淡转身,分水刺光华流转,顷刻便割断了一名试图偷袭的亲信的脖颈。
      李从训知晓她的实力,自是无意再出手,只是抱着臂又道:“看来你一直躲在清溟观。”
      “乌夜啼,你该明白,这是因为我不在乎你们猜到这些。你尽可以派人来清溟观,我的答复也是一样——你派来几人,我便杀几人。”
      说罢,她便点足纵身,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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