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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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二十一、骤雨寒江


      待到九月初三,秣陵的暑气终于褪去,浩荡的秋雨一场连着一场,将整座城池都浇得清透。
      江怀沙凭借身手翻入子城的黄沙狱附近时,亦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檐下的铁马被秋日金风拨动得叮当乱响,挂在檐角的几只灯笼便也应声惊慌失措地摇曳。
      他静静地蛰伏于暗处,估算着门外守卫的巡行路线,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轻响。江怀沙定睛看去,原是一只断了细绳的灯笼飘飘忽忽地坠于水洼之中。雨滴接连打在那灯笼罩的百鸟图上,那彩绘的百鸟便也渐渐地遍身肮脏、羽毛凋零,却仍旧洇在水洼中一动不动,那早已模糊了的彩绘眼眸好似正流着泪远远与他相望。
      江怀沙深吸一口气,平复着一瞬间没来由的慌乱,而后寻了个守卫交接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摸入了牢狱之中。黄沙狱的墙壁虽皆由砖石砌成,甬道上方的穹顶处却仍旧留有不少建造时用以固定结构的横梁。江怀沙便是依靠着这些横梁得以藏身,小心翼翼地向牢房所在之处摸去。
      在细心地避过石阶处的巡夜守卫后,江怀沙终于潜入了位于地下的牢房所在。只是他缩在横梁之上远望着两侧的数十间牢房,一时却又犯了难——关押苏敬则的那一间牢房,会在何处呢?
      他也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便凝神侧耳,一面缓缓在错综的横梁之上俯身爬行,一面仔细辨认着邻近牢房之中的人声。江怀沙就这样走走停停地甄别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在前方一间各色声响嘈杂纷乱的牢房处隐隐听见了苏敬则的名姓,伴随着刑具叮叮当当的声响,似乎是在厉声喝问着什么。
      但他却始终不曾听见苏敬则的回应。
      江怀沙并非心浮气躁之人,他索性停在了横梁的交错处,静静等待着动手的时机。
      黄沙狱的牢房是在东越诏狱的旧址之上扩建而成,其间遗留的老旧墙壁便时常在这场夜雨中淅淅沥沥地漏下水来。这水声初时令江怀沙难免烦躁,地下堀室中隐隐升腾的潮湿腥甜亦令人几欲作呕,然而在远处牢房的哭喊□□与此处的厉声喝问中,这雨水声反倒又近乎悦耳的安慰。江怀沙心下不安,不知那些人何时才会离去,一时唯有伸出手,让不远处漏下的雨水一滴滴地坠落在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铁门终是哗啦啦地一响,一名中年官吏领着数名随行狱卒,面色阴沉地走了出来。江怀沙立时回过神,凝眸盯着狱卒以铁链与锁扣反锁牢门的动作,将其尽数记在心中。
      待这一行人走后,江怀沙的目光又是四下逡巡了许久,直到确认巡行守卫已然走远后,方才无声地翻身落地,取出袖中的银针细细捣弄锁扣,只片刻便已将其解开。他复又握紧缠住的铁链缓缓解开,最后将铁链与锁扣重新缠好,伪装成原先的模样,这才将铁门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闪身而入。
      牢房内仍旧未点炬火,黑暗中充盈着新鲜的血气。江怀沙反手将铁门关好,又信手取了一件近处的刑具抵住铁门,而后方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崇之,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凝神捕捉着牢房中另一人略显紊乱的气息,借着窄窗透下的三两光芒向前摸索而去。
      “……凭舟?你为何来此?”
      这一声回应令江怀沙迅速摸索到了苏敬则的所在之处并攥住了他犹带黏腻的衣角,低声急促道:“崇之,我这就带你离开。”
      “等等……”黑暗之中,苏敬则调整了一番气息,已然有几分沙哑声线难掩虚弱,“你以为带上了我,当真还能逃得出去?”
      “我观察过好几日了,即便有下一轮审讯也是卯时之后,等到值夜的守卫巡逻去了另一边,我就背着你从横梁上原路返回,一夜的时间,也足够出城了。”
      苏敬则叹息一声,虽是虚弱,语调中却仍旧透着不允质疑的决绝:“不行。”
      江怀沙惊了惊,急急追问:“为什么?”
      “且不说你我能不能安然出城,纵然逃出了秣陵又能怎样?变成钦命要犯,面对遍及天下的搜捕公文,余生都不得不东逃西窜,永远不能摆脱奸佞的污名?”苏敬则冷笑着说到此处,语气却又缓和了几分,低声道,“凭舟,切莫意气用事,你会被我连累至死……”
      “你可以去更南方躲避,至于你的亲友,我也不会让他们平白受连累——送你出城后,我再办一件私事,便去自首。”
      “江凭舟,你发什么疯?咳咳咳……”苏敬则虚弱的语调中仍带了几分凌厉,然而他强撑着说到此处,终是不受控制地轻咳起来,良久方才继续道,“我不会平白担了这个罪名,无论用什么方式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让这群弄权之人先一步偿命。但若是我走了,一切便再无拨乱反正的可能。”
      “崇之,你别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江怀沙被他方才的模样惊了惊,手忙脚乱地便要替他拍背顺气,只是在触到他脊背上绽裂的伤口后,又不得不收了手,低声道,“可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同窗知交,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谋害于此?何况……”
      “凭舟,”苏敬则闻言笑了笑,见他不再强求劫狱,语调也渐渐柔和了起来,“他们没有杀死我的机会,而我也不会脆弱到自戕寻死。”
      “可……”江怀沙叹息一声,唯有坦白道,“其实我早知道连环坞与荆州豪强勾结,早知道有几个与他们来往甚密的官员如今就在这秣陵城中供职,我甚至还能隐约猜到这一次动手的是哪一家……你们临走前来这里上香的时候我就在后山,现在想一想,若是我那日早些提醒你,或许……”
      苏敬则沉默了良久,直到听见江怀沙的话语逐渐变得急促后,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反倒是安慰似的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令尊……究竟是何人?”
      “……寒江客。那个杀害多名连环坞高层叛逃,最终因追杀死在荆江上的……连环坞天字杀手,寒江客……”说出这一句话后,江怀沙反倒是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低声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一旦我以连环坞之事提醒你,你必定会察觉到此事。先前我总心怀侥幸,觉得他们不可能找上你的麻烦,谁知道这个赵雍……我实在是觉得……很愧疚……”
      “果然是赵雍啊……”苏敬则反倒是温声一笑,继而摇了摇头,“凭舟,即便你那时提醒了我,我也未必会当真,即便当了真,也未必防得住。你并不欠我什么,不必如此……”
      江怀沙一时默然。
      苏敬则以平日里柔和的语调规劝道:“趁守卫还在别处,早些回去吧。”
      “……是,我的确是该走了。”江怀沙笑了一声,忽而又道,“如今连环坞的主人‘乌夜啼’本名为李从训,天门郡人,年纪么……大约与你我父辈相当,当年也是他亲手斩杀了我的父亲。城中关于你的谣言恐怕有不少出自于他或赵雍的示意,先前连环坞刺杀失手,如今他多半也已入京与赵雍商讨对策。无论是在这里还是日后出狱,你务必多加小心。”
      说到此处,江怀沙复又从袖中摸出了几包药草,塞到了苏敬则手中:“原本还想替你带些吃食,可惜实在放不下。这是一些外敷止痛的伤药……你藏好。”
      苏敬则愣怔了良久,方才有些局促地低声道谢:“无论如何,今夜谢谢你有这份心意。只是我不曾想到……你当真会来。知玄竟没有拦着你?”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江怀沙站起身来,忽而笑道,“我知道知玄必然会拦着我,哪怕他可能比我还要担心你的处境……呵,你们的本性还真是很像——我走了,保重。”
      苏敬则垂下眼眸,攥紧了手中的药包:“……你也一样,别做傻事。”
      听得此言,江怀沙的身形不由得顿了顿,最终却仍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牢房。
      ——
      江怀沙在还原过锁扣与铁链后,轻车熟路地借力跃上了横梁。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苏敬则的牢房,心下幽幽叹息:
      这些年的新仇旧恨,又哪里是一句“别做傻事”能够消解的呢?其实纵然自己无心寻仇,李从训也必定不会放过寒江客的儿子啊……
      他已对这样看似闲云野鹤实则遮掩度日的生活生出了厌烦,更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有亲朋因自己的遮掩而遭遇不测。无论成败生死,他都想尽快做一个了断。
      如果当真能顺利杀了他……那么一向因生父身份而不得不远离朝堂的自己,也终归还能为苏敬则和顾宸晏做些什么。
      江怀沙按住腰间的佩刀,默然地望了望黄沙狱沉黑的穹顶,而后便缓缓动身,向来处无声地纵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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