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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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一十二、今我来思


      嘉安元年七月二十六,随赴任官员同来的御史台外都督曹侍御史与黄沙狱典事领千余精兵与属官“护送”白懿行、苏敬则与荆州军中的十余名涉事之人回京听候发落,琅琊王灵柩亦随军东行。
      彼时熏风停、草木止,层云在天际越卷越厚,渐渐地铺了满天,几乎便要垂坠到襄阳城的谯楼之上。当谢长缨尚在军营中有条不紊地为调兵撤离之事忙碌时,苏敬则也已跟随着御史台和黄沙狱的官吏走出了襄阳城,向官道旁的车队走去。
      他微微抬眼,见不远处的白懿行已登上了一辆宽敞简朴的马车,而在那马车的前方,官道曲折蜿蜒,直向青山叠嶂的叵测之处隐没不见。
      “苏寺卿可有遗漏之物?”一旁的官吏察觉到他脚步的片刻停驻,敏锐地侧过脸,尚算恭敬地开口发问。
      “无事,走吧。”
      苏敬则含笑摇了摇头,他径直举步前行,登上了后方的马车,一次也不曾回首。
      待十余名涉事之人均已在各自的马车中坐定后,车队便也就此缓缓开动,在辘辘的轮辐与萧萧的马嘶声中东行而去。
      御史台备下的马车颇为宽敞舒适,苏敬则独坐其中,索性倚着厢壁阖上眼在轻微的颠簸之中凝神小憩起来。然而不过多时,他便在达达的马蹄声外,隐隐听见了郊野上喧嚣的人声。
      “……求求您,借我们一点粮食吧……”
      “……我们家也没粮食啊,连这地里半熟的庄稼,一半被蛮子抢了,另一半被官兵说……说什么‘坚壁清野’,也抢了去……”
      苏敬则抬了手,轻轻撩起车窗帷幔的一角,侧目瞥向了道旁的荒野,也便望见了不远处稀落颓靡的村庄。村庄前的荒野之上聚了不少似乎刚刚赶回家园的逃难百姓,其中更有不少老人和孩子。
      那些百姓听得官道上的声响,也只是又惊又恨地瞥了一眼,便仍旧径自在阔别已久家园前长吁短叹地交谈了起来。苏敬则在荆州待过些时日,凝神听时,便也勉强能够听明白他们的方言。
      一名年老的农夫叹道:“咱们都不容易……这次索虏跑来打仗,我的两个弟弟都被抓了壮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呢……”
      另一名显然腿脚不便的壮年农夫亦是附和起来:“可不是?我家也就剩我一个男丁,要是连我也走了,那爹娘怎么办?所以啊——看,我就狠了狠心,把这脚给砸烂了。嘿,不管怎么说,总归能逃过一劫……”
      一旁又有书生摇头道:“唉……这日子就不是给人过的!”
      马车仍旧辘辘地向前,苏敬则不得不将目光向后瞥了瞥,方才隐隐地看清了那几人的面目,以及这几人身旁几近于荒芜的田地。
      窗外的残山剩水飞速地后退着,苏敬则漫无目的地望了片刻,便又在这片荒野之上见到了一处异样的所在。那是村庄边缘的一处连绵棚户,正被数十名风尘仆仆的百姓围着,在人群的间隙中隐隐可见棚下搭着肉案,后方似又有几个人倚墙而坐,一动不动。
      苏敬则虽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怪事,却也凭借着以往对史学典籍的广泛涉猎,旋即明白了眼前棚户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他却也不曾掩耳盗铃就此放下帷幔,仍旧眸光淡淡地打量着那一处奇怪的“铺子”,打量着那些犹自拥挤推搡的百姓。
      若遇饥荒战乱,百姓食不果腹,当树皮草根也被分食一空后,余下的充饥之法便唯有……
      易子而食。
      村庄外的异样景致随着马车的前行而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苏敬则轻叹一声,就此放下了帷幔。
      纵然他知道荆州民不聊生,纵然他有心革除弊病,也敌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荆州人相食的状况只怕不在如今的一朝一夕,但他若是在会审时将此事明明白白地捅到朝中,便不知有多少原本无意表态的涉事官员会因此而奋起弹劾,誓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届时襄阳饥荒、琅琊王战死,便都会被归因于他——归因于奸佞误国。
      如今他非但救不了他人,甚至也很难确保不会有更多人因自己的一步踏错而受到牵连。
      苏敬则端坐于车中,略有些疲惫地走微微阖上了眼,仍旧悄无声息地仔细忖度起了日后之事。
      而在那早已远去的村外棚户之下,一名无力干活的老人已被倒吊起来,有一名手执短刀之人走上前来,向着那老人微微一躬身,随即驾轻就熟地割开了他耳后的血脉。
      殷红的鲜血顺着老人的头颅流淌而下,涓流似的滴落在衰草稀疏的荒野之上。在弥散开的腥甜铁锈气息中,这一泓鲜血又向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蔓延着,最终绘成一幅诡谲而刺目的图景。
      战乱伤民,甚于天灾。
      ——
      三日后,休整得当的玄朔军与琅琊国军的残兵亦是在谢长缨与琅琊国典兵中尉的带领之下,启程返回扬州驻地。
      天色将将拂晓,流徽便已背了行囊,在玄朔军士兵的带领之下见到了谢长缨。
      “……流徽?”谢长缨轻轻地一挑眉,面上难掩讶异之色,“你没有随崇之回去?”
      “黄沙狱的那些人说,他们不会捎带闲人。”流徽略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略微压了压声音,低声道,“何况,有些事也需要我善后。”
      谢长缨打量了一番此刻的流徽,又暗暗想到许久以前他还是绣衣使时的作风,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我无意冒犯,不过乍看来,你的确很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流徽轻咳一声打断了她:“重要的不在于我是不是闲人……何况也幸亏他们将我当做了好吃懒做的闲人,否则那些东西未必能够藏好。”
      谢长缨心知他言下所指的是那些记录有异的旧卷宗,加之担心闲话说得过多被他瞧出身份上的端倪,便也不再调侃,正色低声道:“那些卷宗体量不小,与其设法带去秣陵,的确不如藏在此处。不过,你藏的地方可靠么?”
      “谢将军尽管放心便好了,我做事儿总比我说话可靠得多。”流徽笑了一声,又问道,“大约何时能够赶到秣陵?”
      谢长缨自是看透了流徽的心下所想,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不会比御史台和黄沙狱的那些人快。怎么,你很担心他的处境?”
      “这是自然,”流徽瞥了她一眼,信口道,“公子若是当真因此丢了性命,谁给我发月钱呢?若换去了别处,那些鸡零狗碎的活计我也应付不来。”
      谢长缨笑了笑,听得营中各处的将士似皆已收拾妥当,便道:“那么,走吧,我会尽快赶回秣陵的——最艰难的时刻,还没到呢。”
      ——
      七月末的洛都之中,姜昀也迎来了一位意料之中的“客人”。
      “凉州护羌校尉秦鉴明……”万卷楼内内,姜昀放下手中的书册,含笑打量着眼前闲逸风流的青年,不疾不徐道,“七月初七时,阁下因政敌围剿,与河东裴氏之女逃出金城流亡陇西。此后,传言西平公秦江城在七月十八于武威郡遇刺身亡,而不久过后,阁下便向大昭边军递来了书信——那么朕是否可以断定,西平公遇刺确有其事。”
      秦镜笔直地拱手立于姜昀的案桌前,容颜已褪去了最初残留的青涩少年气,在一身紫袍玉冠的衬托之下,既压得住紫袍的贵,又流露着白玉的明,有如生于华堂阶下的玉树琼芝,琳琅耀目,光艳逼人。听得此言,他朗然一笑,举止之间全然不显拘束,却也并不逾矩:“陛下神机妙算。”
      “朕也有些好奇,阁下为何做了这样的决定?”姜昀说到此处,笑得更为和气,仿佛只是友人之间的闲谈,“或者说,朕有些好奇阁下的故事,不过若是不便告知,也是无妨。”
      秦镜眸光暗暗地一转,微笑道:“陛下,秦某在多年前,也曾居于这洛都之中,奈何族中人看不惯一个放诞任气却又身负才情的旁支庶族子弟,更容不下这样的人一度颇受家主赏识,夺了他们的青云路。至于此后之事……陛下或许也猜得到。”
      姜昀注视着他,轻轻颔首:“历来高门大户便常有兄弟阋墙。”
      “容不下我的,又何止是同辈‘兄弟’?”秦镜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又道,“也怪我那时行事不够缜密,他们抓了错处大做文章,定了渎职之罪,就此令我身受捶楚贬职北疆,险些因伤死于途中——陛下,秦某对于那些所谓的族人,是绝不会释怀的。”
      “如此看来,西平公当年待你不薄。”
      “是,若非是西平公……我也不会接下凉州的调令。”秦镜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不无怨怼地说道,“陛下,秦某以往效忠的,不是盘踞凉州的雍城秦氏,而只是西平公秦江城。但现在……他死了,并且正是被那些人暗算而死。”
      “竟是如此么……当真令人唏嘘。”姜昀亦是以一副颇有同感的模样喟叹了一声,又道,“其实算起来,朕与秦小将军在云中一战里便已算是在战略上交过手。秦小将军的确是值得西平公器重的青年才俊,可惜那些人因小失大——秦小将军,这几日你与外面等候的那位裴姑娘。还有你们的追随者们,便暂且在鸿胪寺客馆中下榻吧。待白将军凯旋后,朕将在大朝会上一并封赏。”
      秦镜肃然敛眸,改了口庄重地稽首行礼道:“既如此……臣谢过陛下恩典。”
      姜昀起身行至秦镜身前,抬手扶起他,微笑道:“我高车一部既入中原,便当包容各族百姓,擢拔英才共理朝政。朕虽不敢自诩明主,却也并非暗劣之辈,正欲戡乱中原,以济苍生,望秦小将军日后也能与朕同心。”
      “臣谨遵陛下之言。”
      ——
      当秦镜走出万卷楼时,抬眼便见到了亭亭立于阶下的裴照容。他快步走上前去,轻轻牵住了对方的衣袖,以素来散漫的笑意低声开口:“你怎么还当真在这儿干等了许久?”
      裴照容静静地与他向宫门处走去,待避过万卷楼前的侍卫宫人后,方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谈及以往。”
      秦镜倒吸了一口气:“……怎么又教你听了去?”
      裴照容依旧语调平和:“只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而已。”
      “哎呀,完了完了……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都让你听了去,得多丢人。”秦镜故作懊恼地长长一叹,复又笑道,“嗯……别太当真,我这也只是为了向昭国皇帝表明决心嘛……有些事自然要说得惨一点,而且当初来凉州,一半是为了西平公和并州的朋友,一半也是为了一展抱负。”
      裴照容微微侧目,空灵明澈的目光好似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仍旧循着方才的思路低声道:“难怪你从一开始便与雍城秦氏的那些人势不两立……别藏了,你心里有恨,只是瞒过了很多人。”
      “……是啊,可你似乎一早便看出了端倪。”
      裴照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位昭国的皇帝,是个人物。”
      “融合各族,戡乱治平,若他当真能做到,自然是仁君。只是……”
      秦镜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神色复杂。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牵着裴照容的手,趋步离开了洛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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