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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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八十六、栗深林兮


      琅琊王卫暄领一行人马疾行抵达襄阳郊野时,已是嘉安元年的四月初九。彼时西藩二镇虽然尚在,前线却已传来了新野城失陷、周边遭劫的消息,昭国大军一路南行,似乎旦夕之间便要抵达襄阳城下。
      苏敬则与总管襄阳府库的仓曹从事史清点过入库的军粮后,便一刻不停地折返至营中,向卫暄回报道:“秣陵那边随行拨来的粮草已入府库,据度支部所言,十日后,他们调来的第二拨粮草也将抵达襄阳前线。再往后的粮草调动,便是在六月了。”
      卫暄闻讯颔首,笑道:“有劳苏寺卿了。”
      “不过,诸位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恰巧在此议事的白懿行思忖片刻,微微蹙眉道,“三日前,昭国的小股前锋刚刚从新野郡的邓县、樊城一带北撤,沿途劫掠骚扰甚多。自新野失陷后,他们的战术便一直如此——只调用非主力军队的小股人手在各处进行偷袭,而当我方守军赶到时,他们又已飞速退去。”
      一旁的谢长缨在此时开口问道:“听说此次昭国进犯,主将是白崧?可有其他将领的消息?”
      “准确说来,主将是白崧与昭国的左日逐王,而右日逐王为副。这两名昭国藩王一位是姜和子嗣,一位资历稍长,竟是姜和的堂兄,听闻他们在前段时日皆因隐帝姜暲遗诏传位姜昀一事而颇有微词。至于余下的,便都是名不见经传之人了。”白懿行答道,“此战由白崧统领,而昭国的大部队仍旧将重心放在了西面与北面——秦氏一族固守凉州,而西羌部单于乞伏傉寒在高车部南下中原后,便北上掠取大部分土地,与敕勒川以东新兴的社仑部平分了漠北草原,对于昭国而言,这些人的威胁都不容小觑。”
      谢长缨若有所思:“原是如此……”
      而卫暄已然再一次转眼看向了苏敬则:“听闻苏寺卿曾在襄阳郡处理过数月的灾情,不知眼下可否向本王说一说此地的民生诸事——譬如那座新落成的堤坝?”
      苏敬则微笑拱手道:“下官自当从命。”
      “既然殿下另有安排,那么末将便也不多叨扰了。”谢长缨亦是笑了笑,与几人长揖作别,“末将还需去城头与郊外看一看随行兵马的安顿事宜,日落前便会返回。”
      白懿行看向了卫暄,见对方也有应允之意,便笑道:“谢小将军早去早回。”
      谢长缨自是应声道:“是。”
      ——
      在与官署中的几人暂且道别后,谢长缨先前往瓮城中确认了各处的守军安排,而后便又叫上了正在谯楼上好奇打量襄阳风物的谢遥,一同前往郊外军营探视。
      如今天气暄和、暖风煦煦,襄阳城的东郊未染战火,仍旧是一派深林流碧、繁花吐香的光景。林木碧野之间时有飞鸟啁啾而过,掠响翠枝,反将这广袤的原野衬得别样清静。更远处的沔水之畔,隐隐可见新落成的军营戒备森严,巡哨往来不息。
      谢长缨领着谢遥一一巡视过营中各处,又热络地向几名副将询问过将士们的起居饮食与近期战况,而后便与他一同登上了营中的瞭望台,远眺沔水畔的各处光景。
      “还是此处看得更远。”谢遥凝神看过了各处的情形后,忽而轻声一叹,“北岸的模样还真是有些……荒凉啊……”
      “漠北蛮夷素来不习水性,故而迟迟不曾强渡沔水,只在北岸劫掠。不过日后……不好说。”谢长缨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复又指了指东面的沔水与官道,笑道,“监理军事讲究纵览全局,你看——此处便是来时的官道,如今沔水北岸尽是敌军,故而最为便利的水路已不再安全,日后从扬州与江州调来的粮草,都会从此处而来。而沿这条官道向东南行进,便是荆山与绿林山夹道而成的河谷,我们此前也曾经过这里。”
      谢遥索性取了纸笔,一面仔细地记录着,一面又应声道:“我记得那里,四下里有深潭瀑布、奇石幽洞,不一而足,虽是赏景佳处,却也极易受人埋伏。”
      谢长缨微笑颔首,又与他细细说了些方才所见的军中琐事,谢遥亦是认真地一一记下。而后,他略微沉吟了片刻,又问道:“知玄,我听说第二拨粮草十日后便能运到,是么?”
      “如今即将入夏,荆江一带素来夏季多雨、易发汛情,故而若是天公不作美,或许会延误一两日。”
      “原来如此。”谢遥说话间便又在纸上添了几笔,“说到汛情,我听此处守军的议论,似乎苏寺卿当初在沔水上主持修筑的堤坝与疏通的古河道都颇有成效,去年沔水汛期,竟是不曾有过险情。”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不过你若想知道这其中更详细的规划,或许只有去问苏寺卿了。”
      谢遥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长缨看着他埋头运笔如飞的模样,心中也感叹着这位看起来既跳脱又不可靠的族弟竟也有如此认真耐心的时候,委实可算是可喜可贺。
      不多时,谢遥将纸上的记录增订完毕,便收起了纸笔,笑道:“我记完了,接下来知玄打算去何处看看?”
      谢长缨颔首道:“时辰尚早,我们去沔水河畔看看吧。”
      ——
      此刻城中的襄阳郡官署中,卫暄调出了当年记录疏浚河道修筑堤坝的详情的相关卷宗,在苏敬则的答疑解惑之下,总算是大致明白了其中关节。末了,他将卷宗放回架上,笑道:“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
      苏敬则亦是微笑作答:“卷宗库中的烟墨味一向十分呛人,殿下既然已借阅完毕,不妨便去廊外走走,也好透一透气。”
      “那便依苏寺卿所言。”
      卫暄朗笑一声,颇为爽快地应了下来,当先举步走出了卷宗库。廊下正是日光粼粼、清风穿袭,二人沿着廊庑走过片刻,便倚着阑干远远地观赏着庭院池塘中的各色游鱼。
      午后的阳光斜洒入廊,衬得卫暄的身姿一派芝兰玉树、乌衣风流。他抬眸望着庭院中的山石草木,忽地一笑:“前些日子陆续听说了些苏寺卿羁旅天南地北时的经历,倒是与本王以往的想象颇为不同。”
      苏敬则依旧是神态从容,笑意温和:“看来琅琊王殿下以往对下官颇有些误解,其实下官此前几番辗转,也不过是想活得好一些,仅此而已。”
      卫暄笑着摇了摇头:“苏寺卿,世事总不会如人所愿。高台已经筑成,苏寺卿想做看戏人,还是登台者?”
      “这恐怕也由不得下官做主。”苏敬则抬首远眺,一双墨眉清逸飞扬,衬着他此刻的浅淡笑意,更显得秀彻温文,“若依下官所见,如今这局中,无人不是看客,也无人不是戏子。”
      卫暄垂了垂眼眸:“苏寺卿还真是一语中的。”
      “殿下素来随性自在,想不到闲时也会琢磨这些。”
      卫暄微一侧目,轻叹道:“原来苏寺卿也是如此想的么?”
      “并非是下官如何揣测,而是琅琊王殿下早已如此做了,下官如今也不过是如实描述。”
      “呵……”卫暄极轻地笑了一声,“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本王自然拎得清,但平日里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为何不能凭心而动呢?本王固然是大宁的琅琊郡王,但……归根结底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苏敬则垂眸一笑,不置可否地应道:“倘若朝野上下皆能如殿下这般作想,或许也很不错。”
      卫暄的声音忽而低了几分:“……我并无觊觎帝位之心,可惜即便像如今一般随性,也总有人怀疑。其实我若当真怀有异心,何不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苏敬则略微侧首,眸光淡淡地瞥过卫暄此刻的神情,却到底不曾针对性地反问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语含笑叹道:“殿下议政时固然不过一时意气,但您也听到了方才白将军所说的军情,大宁在荆州的战事未必会如百官们料想的一般顺遂。如今殿下还是先行处理好此事为上。”
      苏敬则心中自然不甚相信卫暄此刻的说辞——倘若这位琅琊郡王当真与世无争,那么他在朝会之上便不会贸然去揭露百官的畏战之心;而他若当真只是义愤填膺一心为国,也不会旋即便极为顺从地在百官的撺掇下,揽了自己从未涉足过的战事,而全然不去考虑更合适的人选。
      眼下他说这番话,也是为了委婉地提醒卫暄,依照如今的军情,绝不可当真小看了昭国的军队与白崧的实力,而将此行完完全全地当作胜券在握的游冶。
      “宦海遨游恰似凫水,既有乘风破浪时,更有逆流而上时。新野一带的战事比先前百官所料想得要糟一些,本王既是作为宗室表率来此,自不敢将社稷安危视作儿戏。”卫暄亦是清风朗月似的一笑,向着苏敬则颔首,“本王以往并未深入行伍,如今亲临战阵,最忌讳的便是刚愎自用。因此日后本王若有疏漏之处,还需请苏寺卿与两位将军不吝赐教。”
      “殿下言重了,这是下官本职所在。”
      苏敬则听得卫暄坦然承认了能力局限,也大度地愿意听从他们的建议,心下自然是轻松了几分,便微笑着拱手应声。二人紧接着又谈了些驻军守城之类的公务,见天色将晚,便也各自回屋歇息了。
      彼时暑气曛暖、残阳斜照,正逢襄阳城内外不知名的红花遍野盛放,恰似美人们粲然流转的眼波,为这片尚未遭铁骑践踏青山绿水平添了几分浓艳。
      而直到一段时日过后,襄阳城中的众人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史书中那一笔轻描淡写的话语——
      祸患多发于幽微,而人之所罕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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