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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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八十五、南津霜月


      嘉安元年四月初一,春景阑珊,暑气微动。
      青溪水在秣陵都城之东,自北而南在乌衣巷左近汇入秦淮河,而这两方河水交汇之地,便设有一处南浦渡,每至夜晚,便是河舫竞立、灯船箫鼓,一派水乡泽国的旖旎繁华。此刻,夕阳已远远地沉入了扬子江对岸的山峦,而秣陵城中次第挑起的长街灯火正灼灼地辉映着天际绮丽秾艳的残霞,将东山之上初升的朔月也衬得更为黯淡。
      南浦渡头的镜花楼中,慕容临凭窗闲坐,兀自垂眸摆弄着棋子,窗牖外浆声流水淙淙不绝,月影与灯辉在清波之中碎成粼粼光影,跃动成趣。不多时,有人轻叩雅间门扉,在他初声应允后,便施施然推门而入:“此地景致清幽,倒是符合君渊一贯的爱好。”
      “文先生谬赞,您难得远道而来,还请上座。”慕容临起身向缓步走入雅间的文载川拱手长揖,又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点了点空置的上座,雅然一笑,“镜花楼不似别家酒楼一般喧嚣,想必文先生也会喜欢。”
      文载川不紧不慢地撩袍跽坐,在瞥见了棋枰之上的黑白子后抚了抚长髯,笑道:“既如此,君渊不妨与老夫对弈一局,如何?”
      “文先生自京口来到秣陵,难道只是为了与晚辈对弈一局么?”慕容临笑了笑,仍旧是抬手将棋枰上布好的黑白子各自收入棋笥,而后又道,“那么,晚辈请文先生先行。”
      文载川含笑拈了一粒黑子,在光洁莹润的青玉棋枰之上落定了第一子,又道:“老夫本是想来清溟观探望一番外孙女,只是又听闻了不少近来的朝中之事,便打算再与君渊闲谈一二。”
      慕容临随即落子跟进:“文先生请说,晚辈知无不言。”
      “昭国进犯这样的大事,君渊在朝会之上,竟是未有过一句谏言么?”
      慕容临闻言淡淡一笑,一派慵懒闲适的模样:“也并非晚辈不愿多言,实在是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他们说尽了。晚辈有何必平白去贴这冷脸?”
      文载川亦是笑道:“我也听闻了些许风声,那位琅琊郡王,还真是……年轻气盛啊。如今这等与外敌相关之事,单是说错一句,怕就要得罪不少人。”
      “这位殿下怕是打定了出头的心思——无论他是当真一心为国,还是有意标新立异。”
      文载川轻嗤道:“标新立异?他和苏家小姐的事儿我可是听流瀛绘声绘色地说过一番,此人可未必能有这么深的心思。”
      “……绘声绘色?”慕容临略有些愕然地抬了抬眼,拈着白子的手也顿了片刻,“还真是很难想象玉小姑娘‘绘声绘色’的模样。”
      “哈哈哈……那孩子平日里是老成了一些。”文载川朗笑起来,而后又道,“由来是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何况琅琊王殿下到底是太过年轻了些,力推对蛮夷主战,却又不能点名其中真正的利害与难处,那便也由不得百官皆将他推至前线了。”
      “人终归是会畏避自己的错误,尤其是——积重难返的错误。这些敕勒川蛮夷在大宁的根基非一朝一夕而成,若定要说的话,恐怕要追溯到前代胤朝末年为补充兵力征召蛮夷入伍的将军们,甚至是前朝盛世之时北击蛮族将他们徙入长城内为民的胤朝昭帝。”慕容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胤朝末年连年征战,北疆一带人烟稀少,屯田养兵都不够,唯有从敕勒川诸蛮族中拉壮丁,到得大宁开国时已近百年,蛮族在北疆郡县枝叶已成,非寻常手段所能化解。而在元帝、武帝两朝经营过后,原本已有起色的政局又在惠帝手中毁于一旦,敕勒川的蛮族自然是更没了节制,以致于挥鞭南下逼退正朔,令如今的许多朝臣谈之色变。
      思及此处,他又叹道:“只是崇之与那位谢小将军也被牵连其中,到底有些麻烦了。这二人若能妥善培养,日后可为中流砥柱——切莫折在了荆州才好。”
      “这也正是老夫寻你要谈的最后一事。”文载川听他提及此事,便也是一叹,“朝中不乏原籍荆州的官员,何故偏偏选中了他?仅仅是因他此前在襄阳郡的那些政绩?依老夫之见,恐怕不尽然,来日若有机会,该问一问他当初在襄阳还做过些什么。”
      “的确……但愿不会是无意中碰到了哪一家豪强的把柄。若有机会,晚辈自当修书一问。”
      “至于那位谢小将军,听闻他早在诛灭北宫氏时便与陈太后有过合谋,如今陈太后派他前去,不知又是存了对谁的疑心。”
      “陈太后会担心的,自然是那位琅琊王殿下。不过,朝野皆猜测这对嫡母与庶出贤子之间多有暗斗,陈太后或许也是为了防住有心之人借机作梗,再嫁祸于她。”
      文载川亦是颔首:“陈太后并非鼠目寸光之人,琅琊王虽是明面上陛下的最大威胁,终归比不过荆州的外敌,何况琅琊王但凡遭遇不测,朝野上下最怀疑的必然是她。她纵然是有意借机动手,也不会用这等一目了然、百害无利的愚蠢计策——这秣陵城的棋局,当真是越发精妙了。”
      慕容临摩挲着手中的白子,亦是悠悠然笑道:“世事如棋,苍生如子,但凡世间有对弈之人,便有赴死之苍生。”
      “君渊如今执子对弈,感想如何?”
      “文先生当真抬举晚辈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晚辈都还只是——”慕容临含笑落定了一粒白子,在棋枰之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一介看客罢了。”
      ——
      中夜时分,秣陵城朔月当空,星辉璀璨。
      到得亥时将近时,市坊之间的灯火喧嚣已渐渐淡去,伴随着漏刻的滴答水声,街巷之中的风灯烛火大多也已灭去,整座秣陵城都缓缓沉入了春夏之交微曛的梦境中。
      寂静沉黑的天幕之下,有几道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倏忽起落攀援,如夜魈一般上下越过了外郭城高低错落的层檐屋舍,稳稳地点足落于朔阳里一处高官宅邸的高墙之内。
      除却眼前的这间厢房外,整座宅邸皆未掌灯。几名黑衣人默然地相视一番,为首者微一颔首,便领着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举步上前,将虚掩着的房门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
      厢房内唯有窗下的案桌旁有烛火摇曳,而案桌前却有一人背对着门扉正襟危坐。烛火将他笔挺静默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曳动成忽明忽暗、张牙舞爪的鬼魅魍魉。
      为首的黑衣人极轻地推开了门扉。
      案桌前端坐的中年人忽而笑了一声,悠悠开口:“你们可算是到了。”
      “从江陵到此处路途遥远,加之毕竟不能被官府所察觉——令您久等,抱歉。”
      中年人哂笑着问道:“那些东西可销毁了?”
      “荆州之地,没有连环坞查不到的事。”黑衣人微微颔首,“各处查到的线索均表明,那时的旧卷宗在誊抄整合无误过后,便被江陵的州府小吏们集中销毁了。”
      “但被他们销毁的,是否当真是荆州府的原本?又有没有人预先誊抄备份,私自藏起呢?”
      “至少那几日州府左近没有可疑之人,至于接触过那些卷宗的人,也都是当时州府内的相应官员。如今那些人大多因王肃的叛乱被治罪,余下未曾参与的……前些时日我们也都设法一一伪造成了意外身亡。”
      中年人轻轻一摇头:“恐怕你们还漏了一人——连环坞的确了解荆州,但毕竟仅仅只是在荆州。”
      黑衣人微微蹙起了眉,随即垂首长揖道:“请您赐教。”
      中年人缓缓开口:“鸿胪寺卿,苏敬则。他曾在王肃的将军府中任职,也曾调往江陵处理过一段时日的旧卷宗——你们大意了。”
      “在您与我们大当家交涉之时,此人便已到了秣陵——荆州之外的事,我们不甚了解,即便要办,也是另外的价钱。”黑衣人忖度半晌,笑道,“如今他虽又往荆州而来,但毕竟身居要职,不易近身。如今您若坚持想调查此人,也该拿出更多的诚意。”
      “若能办妥,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好处。但你们办事若还是如沔水河堤上那次一般疏漏,那便恕我不能将约定的赏金尽数交付了。”
      “这是自然。”黑衣人,笑了笑,复又领着随行的几人向中年人长揖道,“既如此,我等先行告退。”
      “去吧。”中年人亦是缓缓地站起,回过身来看向他们,笑道,“切莫误了正事。”
      ——
      而此刻的崇德殿后殿之中,有宫人双手托着一封信件趋步而入:“请殿下过目。”
      “哦?是荆州那边的消息?”倚在榻上的陈定澜挑了挑眉,缓缓地坐起身来。而正在她身侧侍奉的吟风立时心领神会地上前接过了宫人递上的书信,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她。
      那宫人旋即向陈定澜叩首行礼,答道:“是,其中又有附上的琅琊王行迹——他们如今已在江州境内,不日便将进入荆州。”
      陈定澜微微颔首,拆开信件草草读过后,便笑道:“知道了,你且告诉他们,一切如计划行事——千万要仔细着些,孤可不想平白摊上了弑杀庶子的恶名。”
      “是。”宫人再次叩首应声,知趣地快步退出了后殿。
      此刻的台城之中亦是灯火阑珊,走出崇德殿的宫人略微松了一口气,抬眼望了望四下里浸入沉沉夜色的宫室殿宇,却见帝寝之中似有微弱的烛光一闪而逝。
      秣陵四月的夜晚,漫长而又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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