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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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八十、棠棣之华


      含章殿的窗牖之外,梨树的枝丫之上垂下如丝绦般的雪色繁花,春风一过,便拂帘入窗,散落一桌星星点点的花瓣。
      “既然冀州雪灾影响颇广,那便令度支部依照律例发帑金赈济,此外,冀州这半年来的租赋亦可减免下来。如今大昭初定中原,自当以安抚州郡百姓为上。”在商议过朝会之上的些许决议过后,姜暲颇有耐心地看完姜攸宁所撰的文书,末了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在简单交代过处理之法后,便又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姜昀,问道,“不过,扶风郡王这所谓‘抱恙’,又是怎么回事?”
      “扶风王查明灾情损失,频繁往来于司、冀之间,最终也不过用了大半月的行程,想来的确是途中劳苦。正巧臣也有意与陛下商议下月里需要起复的汉人贤臣名录,便索性代劳了。”姜昀微笑如常,“今日如此行事的确并非常理,陛下若有意责备,臣自当承担。”
      “左贤王如今是总百揆的相国,朕又如何能责备呢?”姜暲径自笑了一声,因着语气疲惫虚浮,便也几乎听不出其中是否有讥诮之意,“时辰不早了,左贤王若无他事,便容朕回去就寝吧。”
      姜昀不由得再次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恰是在此时,一名内侍见姜昀在此,便生生地在殿门外驻了足,礼节备至地向着姜暲遥遥行礼道:“陛下,老奴……老奴有事请陛下决断。”
      “这话说得倒有些不成体统。”姜暲瞥了一眼姜昀的神色,见他一副了然的模样,便也毫不在意地应道,“你只管进来说,莫要误了时辰。”
      “这……是陛下先前令征南将军的那位萧夫人物色的……物色的中原美姬……已入册了。”内侍硬着头皮挪进了殿中,一面说着,一面暗自频频打量这二人的神色,“陛下您看……”
      姜暲从容开口,好似全然未觉有何不妥:“喔,崔内侍照常去办便是。”
      姜昀抬眸看向了他,叹息道:“陛下,有些话扶风郡王说过,如今臣也不得不说——您如今是一国之君,亦并非昏聩不明事理之人,当明白万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道理。”
      姜暲笑吟吟地反问,仿佛只是在观赏什么与自己无关的笑话:“左贤王以为朕是不明此理?”
      “臣不敢。”
      “那便是在替扶风郡王以牙还牙。”
      “绝无此意。”
      “呵,那你定是又在将我当做无端置气的小孩子了——兄长。”
      姜暲说罢此言,如愿以偿地见到他的身形僵了僵。
      “……倘若陛下仍当臣是兄长的话,可以这么认为。”姜昀默然良久,终是神色如常地一叹,行礼告退道,“陛下若是无事商议,臣便告退了。”
      “兄长请便。”
      姜暲无所谓地偏了偏头,抬眸目送着姜昀离去后,方才将尚未处理完毕的一应奏疏放在了一旁,自嘲似的轻叹一声。而后,他再次看向了一旁神色惊惶垂眸不语的崔内侍:“怕什么?朕也倦了,扶朕去后殿休息吧。”
      “陛下……”崔内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瞬,随即恭敬地开口道,“老奴也十分忧心陛下圣躬,故而得了空便向京中名医请教。近日得了一品提神醒脑调理阴阳的仙丹,据闻用之可暖润舒畅、思进饮膳,若是陛下不弃,或交与太医署验过后可一试。”
      姜暲冷眼打量着这名看似恭谨惶恐的内侍,良久,忽而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啊,那便试试吧。”
      ——
      姜昀离开洛阳宫回到府邸时已近傍晚,他刚走下马车踏入府门时,便有守门的家丁快步走上前来,低声道:“左贤王,扶风郡王来访,我等说了您尚在洛阳宫中,他却坚持要等您回来,眼下……人还在书斋呢。”
      “是他么……”姜昀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已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来意,颔首道,“无妨,我这便过去。对了,明月今日随那些夫人们去怀秀园游赏,眼下还未回来么?”
      “是,阏氏早晨离府前似乎提过,或许会在园中过夜。”
      “好,晚膳时分她若还未回来,便收拾些她喜爱的衣物和用具送去怀秀园。”
      “是。”
      家丁应声退下,姜昀略微加快了步子来到书斋之中,推开门笑道:“元祈今日刚刚回到洛都,不早些回府休息么?”
      姜攸宁闻言起身:“……只是心中过意不去。陛下今日可又是那副模样?”
      “嗯,好在他应对朝会政务一向也用心。冀州的赈灾帑金自会如常拨出,租赋也当依据实情减免,你不必担心此事。”姜昀略一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至于其他的……呵,他毕竟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快,听过也便罢了。”
      “如此便好。”姜攸宁听得赈灾事宜一应如常,便也微笑着应了一声,又道,“此去冀州,我倒是发觉了一些……或许可算是自宁朝时起中原便有的隐患。”
      “哦?元祈若有兴致,不妨说说看?”
      “自然无妨。”
      听得他应允,姜昀便召来府中仆役,在吩咐他们去准备晚膳打扫客房后,方才向姜攸宁微笑颔首,示意他尽可畅所欲言。
      “我在冀州时发觉,京畿以外如今虽归大昭所有,其间世家大族却大多仍如宁朝时一般占据山泽招诱逋亡,更兼他们在先前战乱时修筑坞堡募集部曲,如今俨然是一副并不会听任朝廷调动的模样……”
      姜攸宁思忖片刻,便将此行的见闻一一道出。二人在书斋中用过晚膳后又商议了许久,直至月近中天之时,方才谈到了尾声。
      在细细磋商过其中的诸般对策后,姜昀轻叹着摇了摇头:“此事的轻重可不好拿捏……若是轻了,伤不得那些豪强半分,若是重了,便又可能逼反。”
      说到此处,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方才笑道:“此事原本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时辰这么晚了,元祈便屈尊在此留宿一夜,如何?”
      “殿下盛情难却,我若推辞,反倒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
      姜攸宁亦是笑了一声,还不及再说些什么时,便忽有人冲入书斋之中,喘息着对二人道:“左贤王、扶风郡王,陛下……陛下他……”
      姜昀一惊,旋即回首道:“你是宫中当值的宿卫?他怎么了?”
      那名宿卫士兵平了平气息,方道:“陛下……今夜已经不好了……眼下急诏朝中重臣入宫,怕是……怕是要有所安排……”
      “知道了,本王这便备车入宫。”姜昀凝眸一颔首,转而看向姜攸宁,“同去么?”
      “自然。”
      “走吧。”
      ——
      王府的马车一路疾行向北,不过一盏茶的时辰便入了洛阳宫。待姜昀与姜攸宁趋步行至含章殿寝殿外时,已见殿外阶前有数十名朝臣匆匆集结,见得二人到来,各自暗暗地交换了一番眼神。
      唯有元海在踟蹰片刻后大步迎了上来,行礼道:“左贤王殿下,陛下想见您——只有您一人。”
      “好。”
      姜昀亦不多言,在颔首应下后便举步登上殿前长阶,径自步入了寝殿之中。
      殿中又是一阵浓烈的汤药气息氤氲不散,他抬眸四望一番,在这片迷蒙垂落的层层帘幔之中,隐约只觉好似又回到了一个月前。他的脚步也只是顿了一瞬,继而便轻车熟路地直向龙榻走去。
      静谧如亘古的宫殿之中,一时唯有足音跫跫回响不去。
      在博山炉吞吐的轻烟之畔,姜昀微微顿足,立在了龙榻的帷幔之外,眸光微动:“……怎么回事?”
      帘幔内的人虚弱地舒了一口气,听来却又好似在嗤笑:“……崔内侍。他进了一品丹药……我午时与……咳咳……申时皆用过一次……便如此了……”
      “他进了你便敢用?姜暲,你平日里再如何放纵,再如何恨我,也不至于在此处拎不清。你……”姜昀说到此处,方觉自己语气重了些,继而扶了扶额头阖眼,压下心绪重又问道,“人拿了么?”
      姜暲又笑了起来:“交付有司……去审了……不过……大约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我当然知道……咳咳咳……毕竟……我死了……你便也……彻底洗不清了……哈……真有趣啊……”
      “……陛下,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有什么可回答的……”姜暲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先帝放任你们……二王相争……却偏要立我做太子……的时候……我与死人……便没有什么分别了……如今不过是……尽情放纵过后……求一个了结……”
      “你……”
      “你难道想不到么……哈……是……你当然……不会去想……你们谁都……不会去想……”姜暲的气息越发虚弱下去,但或许也正因如此,以往他在私下里那股无所顾忌的尖锐反而已淡得几不可闻,那笑声中反倒是生出了几分隐约的悲戚,“罢了……我又是什么无辜的人……我难道便不曾想过……置你们于死地……难道便不曾做过……”
      姜昀眸光微动,末了却也只是垂了垂眼眸,低声道:“……陛下,您现在需要静养。有些事情,我并不希望在这时去谈。”
      “哈……”姜暲显然并不打算听从他的话,断断续续道,“宫变那夜过后……我一直……在等你杀了我……一直在想……你要装到何时……才会忍不住动手……”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未想过动手。”姜昀已从初时的心绪中抽离出来,淡淡说道,“无论过往如何,至少我并不打算辜负先帝的遗命,也觉得你我像如今这般各居其位并无不可。”
      他略微顿了顿,又笑了一声:“可是我方才在想,倘若我自始至终是居于你的境地呢?这样想来,你的所作所为,便也并非不能理解了。”
      “你居然在……试图理解一个疯子?……可你若是……真心……为什么……”姜暲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他缓了缓气息,却不再提方才未说出口的一问,转而说道,“不过至少……朝堂之事……我已尽了力……”
      “陛下的确做得不错。”
      “呵……遗诏……我已说与中书省……只是日后……恐有……”姜暲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了下去,直到后半句时已几乎难以辨别。
      姜昀心下一惊,当即举步上前,撩开帘幔行至龙榻旁,低声唤道:“……姜暲?!”
      蜷缩在床榻之上的年轻人已然阖上了眼,双唇虽仍在翕动着,却已发不出声音。姜昀犹疑了片刻,而后便缓缓蹲下身来,尝试着去分辨他的话语,却只是隐约辨认出了一句“对不起”。
      姜昀愣怔半晌,终归也不知能与他说些什么。
      而姜暲眉心微微一蹙,在片刻的静默过后,再次翕动干裂的唇,发出了游丝似的梦呓:“好冷……真冷啊……”
      姜昀默然了片刻,而后终归是轻轻抬手探入衾被,覆上了对方冰凉的手掌:“……好些了么?”
      他看见弥留之际的姜暲似是极轻微地向自己笑了笑,眼角却似有泪水划过。
      ——
      长生三年三月初九四更,帝猝崩于含章殿,遗诏左贤王姜昀即位,是为宣烈皇帝。三月中,宣烈帝上大行皇帝尊号为“隐”,葬之于景阳陵,以阏氏拓跋氏为皇后。时朝野宗室多有疑者,帝深惮之,遂命其南下颍川,与白崧同伐荆州,暗谋除之。
      ——《十二国春秋·北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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