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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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六、暮云合璧


      嘉安元年正月初七,京城百官入朝议事,会逢南豫州刺史遣使入京,称昭国左贤王南下归附,又奉上了昭国左贤王姜曜的陈情上表。于是太后陈定澜代皇帝问计于百官,在一番唇枪舌战的论辩过后,最终下诏封其为昭王,迁入湘东郡暂居。
      至嘉安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各地将领遣使入京,百官仍旧例行向帝后晨贺昼会,待昼会结束便已是午后。苏敬则自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晚宴的假,又委托新任的鸿胪少卿代为赴宴,便在天色逐渐入暮之时离了官署,往秦淮河岸而去。
      他信步走出秣陵子城时,外郭城的市坊商户便已次第挑起了绚然的彩灯,如繁星坠地、闲潭落花。待到酉正三刻,那西方天际的最后一抹亮色也消弭在苍翠的山峦之间,云杳月来,灯火浸城。苏敬则自宣阳门南行,往长干里而去,沿途见千门万户列华灯无数,光彩如昼,街巷间亦是箫鼓喧喧,钿车驰道,袨服华妆的游人参差难计。再行近秦淮河时,便更可见勾栏棋布,画栋连云。
      苏敬则行至春在阁酒楼外,抬眼便见店门上下皆悬着彩结珠玉,晚风一至,便是锵锵成韵。他步入酒楼中时,正听得大堂之中的乐声正到了繁音急节、春冰迸碎之处,伴舞的女伶振袖急旋,引得座中宾客纷纷叫好。苏敬则自是从旁登上阶梯行至二楼,又在店小二的指引之下,来到谢长缨预定的雅间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厢房内的人却并未应声,苏敬则无奈,便唯有抬手推门缓步而入。
      想不到你当真来赴约了,”谢长缨此刻正懒散地倚靠着窗棂,听得门扉轻响便也微微侧首,笑吟吟地一眨眼,戏谑的眸中盛满星火华灯,“苏寺卿。”
      “宫中的上元宴我自是告了病假。正巧如今新擢升的那位少卿颇有结交达官之意,不如便做个顺水人情。”苏敬则缓步走入雅间内,反手关上了门,亦是笑得从容温雅,“来得有些晚了,还请恕罪。”
      “可不必与我说什么请不请的。”谢长缨的目光落在了他还不及换下的绯色官服之上,略微敛去了几分散漫之色,直起身缓步上前坐定,“我听说了昭国左贤王的那件事。”
      苏敬则亦是含笑入座:“左贤王一事声势不小,传到你那边也是寻常。”
      “我的意思是,”谢长缨轻哼一声,淡淡地盯住了他的眉眼,笑道,“你赞同他们留人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此人可用,只是未必在当下。”苏敬则沉吟片刻,叹道,“当下……真正能做的还是太少了,但总该有些长远的准备。”
      “收留皇室叛徒,这可是个不错的开战理由呢。”
      “昭国若当真有意再起战事,便是没有左贤王南下,他们也自能找出借口。”
      “这倒也是。”谢长缨笑了一声,复又侧目看向了窗外的灯辉月影,极轻地摇了摇头,“真是难以想象,我已在这偏安之地待了这么久。不过,来年朝廷若能与凉州合力夺回巴蜀,大约也可算多少有些作为。”
      “巴蜀与江陵控扼长江,必得将两地皆攥在手中,朝廷方能有北伐中原的能力。”苏敬则对她的言下之意心中了然,却也只能微微蹙眉,与她一同远眺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青山与江水,道,“我又何尝不想……朝廷已错失了最初时的机会,如今大多高门豪族已在江左置办了田产奴仆,再想劝他们放弃这些便是难上加难。”
      谢长缨眸光略微一动,却又是低声问道:“说到此处……有些事我却不知该不该问。”
      苏敬则闻言抬眸看向了她,微笑颔首:“但说无妨。”
      谢长缨悠悠一叹:“玄章留给你的书信之中,究竟写了什么?”
      苏敬则不觉怔了怔,而后轻叹着避开她的目光,垂眸缓缓道:“‘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他甚至不曾给我一个反驳的机会。”
      “还真是……不像他当年在洛都时的模样啊。”谢长缨不觉抬手抚了抚额头,复又转过头遥遥地望向了北面天际的一线江水,目光又似透过那极远的天际,落到了遥不可及之处,引得她末了一番本当是调侃的言语也不由得沉了沉,“看来不论是堂兄还是他,都给我们留了个不敢抛也不能抛的大麻烦呢……”
      窗外无垠的夜空之中倏忽有烟花绽放,谢长缨这一声低不可闻的尾音便也弥散在了声色烟光之间。她略一阖眼极轻地舒了一口气,而后言笑晏晏地移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我明日一早便要赶回京口,而你今晚偏又来得迟,总该……”
      “自罚三杯?”她这一番变脸令苏敬则一时也有些忍俊不禁,他很是默契地不再提方才的话题,抬手便要去取案桌之上的酒壶,“你怎么尽和那些贪杯之人学这些不良嗜好?不过,令你失望了,三杯而已,如今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好啊,”谢长缨略微挑了挑眉,看热闹似的将酒壶推了过去,笑道,“那便让我看一看,今日是谁先不胜酒力,要被另一人送回府上呢……”
      她说话之时,春在阁楼外正有锦簇的烟火次第绽放,而一轮圆月也半遮半露地自钟山山峦间升起,于火树银花之间逐人而来。
      ——
      入夜后的街市之间更是人头攒动,各处市坊间皆有烟花在夜空中绽出一片片绚烂华光,整座秣陵城灯影摇曳、鱼龙翻舞,衬得一天星月皆是黯淡。秦淮河两岸已围拢了许多等候焚香放灯的士子贵女,除却夜游的士人外,亦有小商贩以推车骡马沿街叫卖,一时之间,坊巷御街虽宽两百余步,此刻亦是车马阗塞、人声鼎沸。
      晚风之中香麝细细,雕饰着鸾鸟祥云的华盖香车自街角辘辘地转过一个弯,驶入了灯月交辉的乌衣巷口。
      慕容临略微撩起了一角纱帘,侧目望了望此刻的乌衣巷街景,便向卫陵阳道:“殿下迎过紫姑神后,怎么也不在附近多走走?近来长干里商铺中进了不少新奇玩物,虽不比台城之中的器物精致,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上元夜景虽是繁华,到底是太过拥挤了些,我也不太习惯。”卫陵阳含笑摇了摇头,“我已嘱咐了侍婢去长干里购置些新奇玩意儿,至于这夜景么……府邸临河,在府上观景也是一样。”
      “原是如此,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慕容临闻言,自是从容一笑,“回府后我便着人去水榭布置好暖炉宫灯,殿下若有兴致,便挑些合意的侍婢陪同去那里观景。”
      卫陵阳不觉笑着反问道:“这等时候,难道不该是由驸马陪同观景么?”
      慕容临答道:“只恐殿下初到府中尚且不习惯,我若没来由地频献殷勤,反倒显得唐突而不知礼。”
      “怎会,听闻驸马早年行过大江南北,我倒一直想听一听那时的事。”卫陵阳的眸光悄然一转,回忆起了先前拜过紫姑神后的见闻,“便如先前瓦官寺前与你闲谈的那两位,他们看起来似乎颇为面生,不知可是当年旧友?——啊,当然,我不过心下好奇随口一问,若是你觉得不便告知,自然也是无妨。”
      慕容临思及先前的传闻与近日的相处,已知卫陵阳心存还复旧都的意愿,便了无避讳地朗然笑道:“那位啊……倒的确是十余年前在洛都时的故人了,今日能在秣陵见到他,我亦是十分惊讶。都是些陈年的旧事,倒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殿下若有兴致,一会儿不妨去水榭中详谈?”
      “好。”
      卫陵阳笑着应声之时,恰逢马车转入府邸正门,行不过多时,便缓缓地停了下来。慕容临如往常一般先行起身,施施然虚扶着卫陵阳缓步走下车舆,而一旁却有家仆匆匆上前,递上了一封书信,道:“驸马,方才有一行不知哪一家的仆从送来了些许贺礼,又说奉主人之命留了这书信,务必由您亲自来看。”
      慕容临接过书信,面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逝,继而便是一派了然的笑容:“知道了,你们且将贺礼收去后院,近日也备些秣陵城中的新奇货作为回礼。”
      “是。”家仆应声而退。
      慕容临随即拆开书信仔细读过,亦是不由得再次扬了扬唇角。
      卫陵阳见此,便温声笑道:“这究竟是何事令驸马如此开心?莫不是无巧不成书了?”
      “正是,方才还说着那位旧友,他便遣人送来了书信相邀。”慕容临含笑答道,“不知二月初五时,殿下可有安排?”
      “我倒是想着下月里挑一日去清溟观打醮禳灾,怎么了?”
      “那不妨便定在二月初五。”慕容临将手中的书信细细折起,收入袖中,又道,“正巧我这位友人也约在了清溟观相见,不妨同去。”
      卫陵阳在他收起信件之时不着痕迹地一瞥那信封,隐隐辨认出了半个风城的徽记,心念陡转过后,便笑着应声道:“如此甚好。”
      慕容临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的神色依旧是矜贵而从容,好似全然不曾察觉到她方才那一瞬的目光:“那么,便请殿下先行前往水榭,一面赏秦淮夜景,一面权且听我这半路出家的说书人,讲一讲当年的洛都吧。”
      卫陵阳含笑与他相携而去,而不远处的秦淮河水之上,各色灯火依旧星星点点,恍然如天河倾覆。
      嘉安元年正月十五,江左之地依旧是一派繁华锦绣的盛世模样,浑然不知中原的阴云与战火已悄然地再一次积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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