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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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五、雪残风细


      马车一路向南绕过震泽,疾行抵达山阴郡时,已是嘉安元年正月初二的入夜时分。二人在城外驿站中权且休息了一晚,便在次日清晨仍旧乘车入了城,一路越过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向山阴苏氏的府邸而去。如此行过一炷香的时辰后,谢长缨略微一撩竹帘,便已遥遥见得街北一处楼台错落、高墙飞檐的府邸,虽不比京中权贵的气派,却也自有一番精巧悦目的布局。谢长缨看了片刻,亦是放下了竹帘,只端坐着听车舆外的动静。
      此刻车夫亦是架着车转道北行,却不寻正门,只向西边角门而去。待马车入得西角门又行过约摸一射之地后,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又有三四个衣冠得体的家仆走上前来打起轿帘,引二人下车。
      谢长缨暗自张望一番马车外的景象,转而道:“我也同去?这是否有些不便?”
      “无妨,”苏敬则向她笑了笑,已当先起身走下了车舆,“我此前为玄朔军之事调用了些许家中财物,今日正可向他们仔细交代一番。”
      “也好。”谢长缨颔首应声,亦是紧随其后,起身出了马车。
      几名家仆引着二人沿九曲游廊绕过一园山水草木来到穿堂前,再绕过堂中一面紫檀山水坐障,便是正房庭院所在。自穿堂阶前四望,便可见各处楼阁厅堂皆是古拙淡雅,两边又有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歇在庭院台矶前的小厮婢女们见得一行人徐徐而来,便皆是忙不迭地笑着迎了上来,一面打起帘栊,一面便要着人往书房中回话。
      苏敬则复又抬手拦了拦意欲领他们往正堂去的小厮,道:“不必如此讲究,父亲如今既在书房,便领我们去拜见便是。”
      小厮自是不敢违逆,便一面转了方向,一面笑道:“那么,二位请往此处来。”
      二人又沿着廊庑走了片刻,便在家仆的引领之下转入一处窗明几净的书房之内。其时屋外乱风骤起,在几人步入房中时卷起连日的残雪吹拂而入,惹得湘竹帘栊悠悠一荡,漾开了几点跳跃着的日光。案桌前的中年人听得门外客至,索性将久而未落的湖笔搁下,笑道:“可算是回来了?”
      苏敬则便也在门内驻了足,微笑着应声行礼:“父亲。”
      谢长缨自是不会失了应尽的礼数,在极快的一瞥过后,便也垂眸长揖道:“晚辈谢明微,见过苏郡守。”
      昔年意园尚在时谢长缨毕竟仍是孩童,虽在母亲的带领下也算与“清明”苏徊远远打过几次照面,却也只是隐隐记得六七分面貌,此刻见得眼前的中年人,倒也觉得举止气韵之间似有几分相似之处。她思绪微转,勉强回忆起了与眼前之人相关的讯息——外都督曹侍御史苏云启,建武二年七月擢为山阴郡守。
      而苏云启已然吩咐左右侍从添置了座位,笑道:“不必如此生分,坐吧。”说罢,他又点了一旁的婢女,道:“你且去告知夫人与小姐,书房有客,来时可莫要失了礼节。”
      “是。”
      婢女应声退出了书房,谢长缨闻言,却是笑道:“若是郡守有家常话要谈,晚辈自可回避。”
      “不必如此,谢公子请坐便是。”苏云启抬手虚拦一番,又问道,“不知谢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谢长缨心念一转,面不改色地客套道:“原本不过是想乘着休沐出来散散心,不过先前朝廷在京口组建新军时郡守这边也出了力,晚辈想着总该向您当面道谢并陈明此中情势,便也跟来了。”
      “哪里的话,京城防卫本是重中之重,我也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只是不知这之后京口的情况如何?”
      谢长缨便又将京口之事拣紧要之处向他说明,苏云启听罢,便也笑道:“原是如此。说来惭愧,我也是收到了敬则的书信方才知晓此事,因他眼光素来独到,便也应允了此事。”
      自方才起,苏敬则便端坐一旁静听二人言谈往来,此刻听得苏云启提及自己,方才温和而浅淡地向他笑了笑:“这本是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倒是我平日里忙于庶务,今日方才得空归家,还请父亲莫要怪罪。”
      苏云启仍是微笑作答:“岂会?为父自然明白如今你当以京中政务为先。来时路上一切可还妥当?这次回来,打算住上几日?”
      “正月初七前便要回到秣陵,故而也只能留上两三日。”
      谢长缨自知此刻不必再多说什么,加之也不爱频繁介入这等客套之言,便摆出一副礼貌得体的微笑起身道:“既如此,晚辈也不便打扰郡守一家议论私事,便暂且去庭中候着了。”
      苏云启自是颔首召来侍从,对谢长缨道:“也好,谢公子可在府中随意走走,只是莫要冲撞了女眷——你去引路吧。”
      谢长缨应声与侍从走出了书房,心下暗自感慨着这对“父子”间堪比上下级的疏离气氛。而坐上的苏敬则思忖片刻,亦是不打算在这些客套话上徒然浪费时辰,便从容地改口问道:“对了,父亲在信中说,韫之打算去清溟观住上几日,这却是为何?又打算在那里留多久?”
      “想来是因韫之与文先生那位在清溟观修行的外孙女熟识,所以想去那里走一走吧。”苏云启说到此处,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平日里惯爱玩弄些金石书画、打马博戏,能去清溟观中收收性子也是好事。”
      正在此时,书房外却有足音跫跫,继而便听得有家仆道:“大小姐到了。”
      其后便有一名身着男子袍服的少女振衣跨步行至门前,向三人端端正正地一行礼,笑道:“我方才见园中有人倚梅赏景,可是那位贵客?”
      她素眉雪肤、乌髻堆云,面上点着时兴的梅花妆,虽是男子衣着,却反倒在风流倜傥之间更显出女子的妩媚俏丽来。苏云启见她来此,神色便也放松了几分,叹道:“你啊……还真是半点不曾将琅琊王的事儿放在心上——坐吧。”
      苏韫之应声入座,笑道:“难道这天下男子皆已死绝了不成?我与琅琊王殿下虽可算是相熟,但远不至于非他不可吧?更何况他六博樗蒲赢不过我,书画诗文也作得一般,实在是——”
      “韫之,”苏敬则微微侧目,适时地阻止了她的话语,又问道,“你既是打算往清溟观小住,可曾收拾好行装?清溟观那边可知道你要过去?”
      “这是自然,兄长这次打算在家留几日?”
      “初七前须得回到鸿胪寺。”
      “那便这几日动身好了,我留在家中也是无所事事。”
      苏云启在一旁听得无奈:“韫之,你这也太过胡闹——”
      苏敬则却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一声,赶在他出言责备前便道:“韫之,你既做好了准备,便先将行李安顿过去吧,过两日便动身。”
      苏韫之了然而轻快地应了一声,又向二人行了礼,便立即起身走出了书房。而在苏云启蹙眉开口前,苏敬则已然敛去了方才一瞬的轻快笑意,仍旧不着痕迹地抢先问道:“父亲,琅琊王之事,当真只是如此简单?”
      苏云启被他这番话一点拨,也自是沉吟了片刻,暂且放下了苏韫之的事,摇了摇头:“那是一个比山阴苏氏尚且不如的寒门士族,琅琊王能够从他们身上谋取什么?”
      “若是父亲当真十分在意此事,倒不妨直接去查一查那一族的底细。韫之心性素来如此,您对她再说些什么也是徒劳。”
      苏云启不觉叹息一声,又道:“但若是并无异样呢?”
      “若是并无异样么……如今陛下年幼,太后临朝,琅琊王殿下又是孝元帝子嗣中最有声望的一人。”苏敬则闻言笑了笑,语调中带了些许讥诮的寒意,徐徐说道,“而他在此时非但不能做好进退万全的对策,反倒出格行事惹公卿非议,这样的人,也值得山阴苏氏去归附么?”
      ——
      苏韫之快步退出书房、转入庭院山石之间后,自是免不了回首一望,轻快地笑了一声。
      “苏小姐当真是随性而为。”
      她循声侧目,正见谢长缨立在不远处的梅树花影之间,意态风流,语调闲然:“苏郡守竟然如此轻易地便放过了此事?”
      “眼下自然是靠兄长陈明利害引开他的注意。爹爹素来疼爱我,事后我再去说些好话,自然也不会深究了。”苏韫之倒也并不怯场,只是远远地向她行了一个礼,笑着作答,“谢公子似乎有些惊讶?”
      “只是可惜,不曾看见他替你开脱的样子——想必很有趣呢。”谢长缨轻轻地一挑眉,转而又道,“苏小姐谈吐豪爽,颇有林下之风,倒是与我的想象十分相似。”
      苏韫之偏了偏头:“谢公子的想象?”
      谢长缨笑吟吟道:“寻常人遇上此事,岂会如苏小姐这般豁达呢?我想这样有趣的人,若有机会,定是要见一见的。”
      她话音未落之时,一旁便已有人缓步而来:“谢知玄,你又在此处骗小姑娘?我可是与你说过,莫要打奇怪的主意。”
      谢长缨旋即抱臂侧目,反唇相讥:“我不过是与苏小姐闲谈一二,崇之,你却是在莫名地担心什么?”
      苏敬则绕过山石花木,缓步行至苏韫之身前,又略微正了正神色,对谢长缨微笑道:“家事已然论过,父亲命我来领贵客先去房中休息,两日后再动身回京——请吧。”
      ——
      谢长缨依言在山阴郡中小住游赏了两日,又为京畿的部将友人各自置办了些许礼物。待到正月初五一早,她便与苏敬则向苏云启与夫人褚氏道了别,仍旧登上了来时的马车。此外,苏韫之独乘一辆轺车,奉命随行侍应兄妹两处的家仆又乘两辆,一行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往官道而去。
      苏云启领府中众仆送别这一行人后,便遣家仆各司其职,仍旧往书房而去。他行至回廊转角处时,却是正遇上了款款行来的夫人褚氏。
      褚夫人在道旁微微驻足,含笑问道:“文远,他们都已动身了么?”
      “是啊……山阴郡与秣陵相去数百里,若再不动身,便要迟了。”苏云启颔首看向了褚夫人,又不觉问道,“媛韶可是有什么事未曾嘱咐韫之?”
      “清溟观有玉姑娘与时道长在,我倒是不必担心韫之起居与安危,只是……”褚媛韶悠悠一叹,却道,“你们父子之间还是如此生疏,这当真无妨么?”
      “放心吧,便是不论这些年的情分,他毕竟是聪明人,知道山阴苏氏是如今最为稳妥的靠山。”苏云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负手向书房踱步而去,“至于其他么,我早些年待他的确是严苛有余慈爱不足,加之他在洛都的那些往事……终归是不能再强求什么。”
      褚媛韶亦是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他如今已是大宁立国以来最为年轻的九寺长官,我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的心性非同龄的世家子弟所能比拟,便是我有时也不及他细致。何况鸿胪寺不过是个清水衙门,何人会刻意惦记着他的不是呢?”苏云启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却又是不由得微微驻足,叹息道,“诚如那时慕容家主所言,若能加以雕琢,他便是瑚琏之器。如今啊……他的确是如此,观之如玉温润,只是触之也如玉冷硬。”
      他说到此处,便也温柔地笑着侧了侧眼:“媛韶,不必思虑过多,且来看一看我前日里作的画吧。”
      ——
      从山阴郡归来后,苏敬则自是先行将苏韫之送往钟山清溟观,而后与谢长缨乘车东行,往京口天权苑而去。
      谢长缨抬眸望了一眼车外的新春景致,便不紧不慢地放了竹帘,笑问:“我方才见苏小姐与清溟观中的女道长相谈甚欢,她又是怎么认识了此处的世外之人?”
      苏敬则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随行翻阅的书册,答道:“韫之幼时有一位极亲密的好友,原是颍川玉氏的旁支,南泠书院文先生的外孙女。她因体弱多病,自小便入了清溟观修行,韫之便也时不时来此处寻她。”
      “颍川玉氏?倒是有些意思。”谢长缨沉吟片刻,又不觉调侃道,“苏小姐的心性可当真是与你南辕北辙,我本以为她是参透了琅琊王的不可托付,却原来是她根本不在意。”
      “她自幼便随心所欲惯了,何况也读过些书见过些世面,自然不会拘泥于此。我想,如此也很好。”苏敬则说话间已收好了书册,思忖片刻,忽又道,“京口便要到了。”
      谢长缨蓦地一笑:“怎么,你这样说,可是要挽留我?”
      苏敬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京口秣陵相去不远,何况上元节朝贺时,你多半便要代替荀将军回来朝觐。”
      谢长缨一时无言,半晌方才轻哼一声:“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偏要拿这话败我兴致?不过,对于上元节的晚宴,我可没什么兴趣。届时朝觐过后,我打算去春在阁小坐,你若得空,不妨也来?”
      苏敬则微微侧目看向了她,似是略作了一番斟酌,方才笑道:“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马车亦是渐渐地放缓了速度,轮辐辘辘地驶过平坦的官道,而风中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也已隐约可闻。谢长缨自是收了收随身的物事,在马车将将停下之时,便已轻快地跃出:“那么,上元节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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