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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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四、新故相除


      昭国宫变的消息尚未传入大宁境内,便已到了建武二年的除夕。此日京中有司仍旧各守其职,待到入夜漏刻未尽十刻时,群臣便咸集于台城之中,其时宫中庭燎通明,百官先行入朝谒报并向皇后道贺,而后至东小门厢房内依大朝次序列队站定。夜漏未尽五刻时,诸谒者、仆射及鸿胪卿奏报群臣就位,待夜漏已尽、子时到来时,百官皆在钟鼓雅乐中入太极殿拜贺,而太常卿引皇帝升御座,百官依官品高低次第献上白璧丝帛等新岁贺礼。
      此后,太常寺太史令出宣阳门,奉旨宣诏改年号为“嘉安”,并向天下颁布新岁历法,而太极殿中太后代皇帝向百官各示训诂、陟罚臧否后,皇帝便入座与百官奏食举乐、共飨盛宴。待宴饮奏乐尽皆完毕后,谒者跪奏“请罢退”,群臣在得了皇帝准许后向北再拜,方才依次出宫。待正月初一的晨贺昼会均结束后,元旦朝会方才就此告一段落,百官各自归家休息。
      苏敬则回到宅邸换下朝服时,从山阴郡来的车马便已候在了正门外。他吩咐家中仆从将前日里收拾得当的简便行装放入车中,又在车舆旁嘱咐随行而来的流徽道:“流徽,山阴郡那边想来也都是些琐事,你不妨便留在家中守着宅院,我在那边至多留上两三日便会动身回京。”
      流徽向来乐得清闲,便应声道:“公子放心,这事儿我熟悉——不过,听闻公子此次升了鸿胪寺卿,若是这几日有人登门拜谒,我该如何回话?”
      “照实告知他们便是。”苏敬则笑道,“不过是鸿胪寺卿而已,可不值得多少人攀附,纵然有登门之人,想必也是我那几位同窗。他们若是来了,便让他们稍待几日,我自会登门回访。”
      流徽闻言颔首,复又请教了些许府中庶务,便领着府中另外的数名仆从向他道过别,先后回到了宅邸之中。苏敬则施施然登上马车撩袍入座,对坐在前室的车夫道:“走官道,先去京口的玄朔营驻地接一位友人。”
      “是。”车夫自是扬鞭应声,驾着马车踏过一地残雪,辘辘地往秣陵的东篱门而去。
      ——
      今日的天权苑中也添了几分节庆的气息,士兵们在早间的训练过后便得了空闲,各自聚在营帐与屋舍前闲谈着烤起了面饼与肉干。而不远处的官署之内,谢长缨一面整理着各式公文,一面将这几日的安排徐徐告知一众将领,末了又道:“荀将军昨日已赶到秣陵参加元旦朝会,今日便会来营中督查,正巧我也告了五日的假,这几日若有其他事务,直接交与荀将军决断便是。”
      “是。”一众将领齐齐应声。
      谢长缨微微颔首,笑道:“诸位辛劳数月、夕惕朝乾,这几日若无意外,便依照方才的安排各自休息几日。来年尚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布置收复巴蜀的战略,只怕届时又少不得要忙碌许久了。”
      众将领闻言,各自向谢长缨道过谢后,便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季沉谙却是略微驻了驻足,待大多将领离去后,略有些拘谨地上前一步:“谢将军这几日要出远门?”
      “嗯,去山阴郡一带散散心。”谢长缨将公文书函收拾妥当,亦是缓步向门外走去,“季长史不与他们同去么?可是有什么事?”
      季沉谙摇了摇头:“并非,只是……”
      “若是有世家子仗着出身以下犯上,季长史只管来找我便是。”谢长缨含笑端详了一番他此刻的神情,笑道,“你在江州的家人如何?我记得前段时日你还在张罗着将人接来京口。”
      “已在圌山一带安顿下来了。说起来我也还需向将军道谢,从允许下官戴罪立功以来,您当真是帮上了许多忙。”
      “季长史并非寻常庸才,我也不过是聊做点拨,何必言谢?”
      二人闲谈着走出官署时,正见不远处谢遥已朗笑着揽住了谢迁的肩头,很是亲昵地谈论着什么。谢遥亦是远远望见了二人,拉着谢迁走上前来,笑着打招呼:“知玄、季长史,新岁安康!”
      谢迁叹了一口气,亦是向二人浅浅地笑了笑:“阿遥还是如此随性而为,若有逾礼之处,请二位莫要见怪。”
      见到谢氏兄弟,季沉谙倒是并不如往日面对其他世家子一般瞻前顾后,只是颇为自然地向他们回礼笑道:“怎会见怪?小谢公子心性跳脱、待人坦率,近来训练也颇为刻苦,谢校尉大可放心。”
      谢迁一向对季沉谙颇为尊敬,此刻听得他如此评价,便也笑道:“季长史为人素来可靠,既然您都这么说了,今日便权且放任他一回。”
      谢遥颇有些不服气地轻哼一声:“哥,今日是新岁佳节,难道季长史不替我说句好话,你便还要拉着我去操练不成?”
      谢长缨见他们相处得颇为融洽,一时也是忍俊不禁。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一旁却已有士兵快步跑来:“谢将军,天权苑外停了一辆车马,说是要等您赴约。”
      见此情形,谢长缨便也唯有改口向三人笑着道别:“那么三位慢聊,我们几日后再会。”
      三人亦是各自笑着应声:
      “谢将军慢走。”
      “不必挂心,营中之事自有荀将军和我们决断。”
      “知玄,山阴郡的越城老街上有不少小吃,你可要去尝一尝——”
      ——
      谢长缨交接过军中事务后,自是取了行囊一路走出天权苑军营,远远地便望见了停在道旁的青油布马车。她趋步上前,低声与随行的车夫随从交谈过几句后,便道了一声“有劳”,举步撩帘,走入了车舆之中。
      她见苏敬则正端坐车舆之内翻弄着书卷,便从容地在一旁入了座,笑道:“路途颠簸,亏你还能看得了书。”
      “途中无事,自然唯有读书排解了。”苏敬则说着收起了书卷,而此刻马车也已缓缓开动,在官道之上辘辘地转道南行,“今晚我们会在吴兴郡的乌程驿站中落脚,约摸明日日落前便可抵达山阴。”
      谢长缨闻言笑道:“比之以往,这路途倒也不算十分遥远。”
      “不过,你为何突然想随行去山阴郡?恐怕不会是‘对韫之感兴趣’这样的理由。”
      “若我说就是如此简单呢?”谢长缨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见他眸光淡淡并不置信,方才无奈地又补充道,“好吧,那便换一个——对你们山阴苏氏感兴趣,能不能算理由?”
      苏敬则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恐怕会令你失望,他们都是寻常之人。”
      谢长缨敛去了几分笑意,接过了他的话语:“此前极少听你提及家中的消息,但就此事看来,你与他们的关系应当也算不得僵硬,所以——我很好奇,仅此而已。”
      她说到此处,又是悠悠一叹:“更何况,谢家这些年的起起落落都被你看了个遍,而我却对山阴苏氏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平心而论,这可不太公平吧?”
      苏敬则默然片刻,却是抱着臂倚在了窗畔,垂下眼眸侧目望着窗外的郊野景色,淡淡应声:“如你所知,山阴苏氏并非高门豪族,却也不甘于籍籍无名。然而当年我亲生母亲的尝试已彻底失败,我的舅父偏偏也是膝下仅有一女,余下的小宗旁支便更不成器。所以名义上,我是他从同族中过继至嫡系名下的嗣子,至于他希望我做什么,而我又在担心什么——你猜得到。”
      “倒是有些像我初到绣衣使时的局面呢……果然无论在何处,都不会有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之人。”谢长缨未曾想到他今日会如此坦诚地说出家中旧事,她沉吟了许久,方才低声道,“不过我想,有当年苏夫人的关系与慕容先生的存在,他们至少不会亏待于你。但……”
      “但看起来并非如此?”苏敬则循声看向了她,忽而笑道,“只是因为我常在书院,故而的确很少与他们相见罢了,偶尔归家之时,也大多是谈论课业铨选之事。”
      “真是奇妙的关系啊……”谢长缨轻嗤一声,也不再多言,反倒是抬眼看向了窗外,“我倒是有些期待了,明日到了山阴郡,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马车的轮毂辘辘地碾过江南冬日的残雪与衰草,向着前方青黛连绵的山水之间而去。
      ——
      长生三年的正月对于昭国而言却并非是新故相除的好日子。
      自宫变过后,皇帝姜和沉疴日重,待到正月大朝会时,竟是自此卧病不起,一应军政大权虽在名义上交与了太子姜暲,实则皆入了新任左贤王姜昀之手。
      正月初一朝会过后,姜昀思及腊月里宫变的始末,便遣亲信私下邀阳平郡公姜攸宁入府一叙。
      其时天光渐晚,彤云凝辉。姜昀尚在书斋中翻阅典籍时,便有家丁叩门而报:“左贤王,阳平郡公已至府上,如今正在庭中等候。”
      姜昀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笑道:“你们如此待客未免失礼,快请他进来吧。”
      “是。”
      门外的家丁应了一声,在一阵远近交错的脚步声过后,便又有一人轻叩门扉,恭敬开口:“卫尉寺少卿姜攸宁,请见左贤王殿下。”
      “阳平郡公不必拘谨。”
      “是。”门外之人犹疑了片刻,而后推门而入,“不知左贤王殿下今日召见,是有何要事?”
      姜昀端详了一番眼前魁伟而美姿容的年轻宗室,忽而笑道:“我听闻阳平郡公虽为宗室远亲,却也是岐嶷夙成。腊月里你既能出面调动卫尉寺将士向我投诚,如今却又为何明知故问?”
      姜攸宁思忖片刻,道:“臣上月里调兵相应,是因姜曜素来多疑刚愎,而陛下又偏放任他与左贤王相争。若由他起事夺权,怕于朝局无益。”
      姜昀了然地笑了笑,自是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反倒是信手取出案桌上的一册文集,以同辈间闲然谈笑的语气道:“听闻元祈耳闻则诵、下笔成章,非中原名士不能比拟。我原先还未敢尽信,今日一阅其中文辞,方觉壮丽清赡至极。”
      “左贤王殿下过誉,臣少时寓居关中,这些不过是些以往闲来所做的文赋……”姜攸宁亦是淡淡一笑,补充道,“哦,约摸还混了些近来阳平郡的公文问对。此地安宁未久,处事便不得不高选纲纪处断无滞,若有苛察之处,还请左贤王殿下处罚。”
      “那日我见卫尉寺诸将进退有度,整肃严明,倒是与你所作文赋风格迥异。”
      “这毕竟也算得上是行伍之事,臣如何敢怠慢呢?好在臣也算略通骑射行军之道,便不过是事事依照军中之律明断赏罚,如此而已。”
      “难怪先前陛下欲以元祈为扶风郡王,代朝廷坐镇关中。”姜昀笑了笑,忽而转了话题,“不过你那时以守箕山之操为由固辞不受,不知如今因何便转了心念?”
      姜攸宁一时默然,良久方引了一句《左传》之言,道:“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
      倒是颇有些心气。
      姜昀思及此处,自是免不了一笑:“不知如今元祈可曾择定良木?”
      “自然。”
      “那么,但愿这一次,元祈莫要再辞谢这扶风郡王之位了。”姜昀笑道,“毕竟昭国虽大,如今朝中重臣却大多为行伍之人,若需征战四方尚可,但日后若需铨综内外、进才理滞,怕还需参照元祈的见解。”
      “……是,臣定当执锐前驱。”
      ——
      长生三年正月,荧惑犯积尸,又犯昴、月,及荧惑北犯河鼓。未几,光文帝病笃,进宣烈帝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左贤王、镇关右,并受遗辅政。其后,宣烈帝乃晋白崧为征南将军,以阳平郡公姜攸宁为扶风郡王、司隶校尉,使乐平郡侯萧望之出镇青州,自此庶政皆出其下。
      ——《北昭书·帝纪·宣烈皇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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