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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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七、阳和启蛰


      嘉安元年二月初五,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这日一早,长公主府中的侍婢仆从们便各自动身,为长公主与驸马的出行备了香车鞍马与服饰器物。卫陵阳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不觉问道:“准备得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还要在清溟观中留宿几日?”
      此刻正逢诸事皆备,慕容临便先行含笑掀开了车帘:“殿下请先行入座,此事我自有考虑。”
      卫陵阳应声与他一同登上了车舆,待马车徐徐开动之时,方才笑道:“虽说驸马素来行事稳妥,却不知今日又有了什么别样的打算?”
      慕容临答道:“寻常的打醮禳灾自然不过一两日,不过钟山山间的景致素来是山光水色清幽迤逦,历代文人隐士也爱在此赋诗题壁,我想殿下本是风雅之人,或许也会喜欢。若是届时殿下有意在山中游赏,而我却未能做足准备,岂非坏了兴致?”
      慕容临说到此处,便也索性回忆着钟山的几处名胜景致,绘声绘色地向卫陵阳描述起来:“钟山之地山水相环,中开宏衍;依北山作镇,凭牛首为阙,秦淮绕其阳,后湖荡其阴,磅礴扶舆,蕴藏灵懿,是所谓‘龙盘虎踞’之势。其先孝元皇帝渡江之时,便曾见山间蕴紫青碧黄之气,云色蓊然、浮浮冉冉,几与霄汉联结,正合‘紫气东来、龙瑞藏焉’的气象,故而以此为大宁南都,此亦所谓‘钟埠晴云’之景……”
      卫陵阳虽已在秣陵安居许久,实则甚少走出台城宫室,更不必说往钟山游赏。她此刻听得入神,凝眸间隐隐有了几分憧憬的意味,末了问道:“却不知这‘钟阜晴云’之景,近日可否能有幸见到呢?”
      慕容临无奈笑道:“此景难得,只怕也需要一些气运。”
      此刻马车已出了东篱门,在官道之上辘辘疾行。卫陵阳轻轻一叹,少不了有些怅然若失。慕容临见她这般神色,心念一转间微微撩开了纱帘,见此刻天高云远,晴日方好,便从容地回首笑问:“殿下会骑马么?”
      “骑马?”卫陵阳微愣了愣,轻轻一摇头,“自是不曾学过,不过若有机会,我倒也想尝试一番。”
      “如此正好。”慕容临朗笑一声,当即扬声对车夫道,“暂且停一停,殿下想下车走走。”
      “是。”车夫应声勒马,不多时,马车便缓慢而平稳地停在了官道旁。
      “那么,殿下可愿随我来?”
      “请驸马赐教。”
      慕容临在征得卫陵阳的应允后,便轻轻一握她的手腕,领着她走下了马车。他迎着初春微寒的日光,在四下逡巡一番后,便为她挑选了一匹侍从所骑的小白马,笑道:“殿下可愿试一试?”
      今日卫陵阳为出行方便,也正穿了便捷的短装,听得这建议,自然是颔首应下。她循着慕容临所指之处一看,见那匹马通体雪白,鬃毛细细,动作亦是轻盈灵敏。卫陵阳好奇却也拘束地朝它迎面走去,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那马也不怕生,只眨了眨眼,似乎十分温顺。
      慕容临只静静地立在一旁,并不说什么,只是如往日一般笑得优雅。
      卫陵阳此刻又回首看了看,此刻道旁的新柳斜梢筛下一簇温软的春风,拂着几片嫩黄的新叶打着旋儿落下,与鎏金似的日光一同撒在慕容临颀长如松的身姿之上,更衬得他的气韵雍容璀璨,而他一双眼眸灼灼,也仿佛能够勘洞一切。
      卫陵阳略犹豫地垂目思索了片刻,而后很有些意气飞扬地拉住了缰绳,一踩马身左侧的马镫便要奋力地翻身上马。然而她毕竟是第一次尝试骑马,这番行动之间自然少不得许多疏漏,那小白马被她一拉,便向左转移了数步。卫陵阳此刻尚未坐稳,情急之下唯有猛地攥住马鞍前的突起,待到那小白马不紧不慢地停下了动作,方才才松了口气。她随即调整好坐姿,两手抓牢缰绳,向慕容临略微扬了扬唇角。
      慕容临不觉也是一笑,翻身骑上了随行侍卫牵来的另一匹马,又接过了家仆递来的套马杆以防不测。而后,他略动缰绳,策马行至卫陵阳身边:“不错。”
      他以足轻轻一磕那小白马的马腹,白马便立即驯服地迈步前行,而慕容临略一策马,缓缓地随行于后方。起初那马行得徐缓,卫陵阳自然也觉得甚是有趣,垂眸微笑着,手中缰绳也不觉渐渐放松。
      那马却也随着缰绳的放松逐渐加速,末了,竟开始小跑起来。卫陵阳见得此景,神色亦是难免显出了几分紧张,只是却又不愿教慕容临看低了自己,便只是一面紧拉缰绳一面俯身向前,勉力地想要控制住白马的奔跑。
      慕容临见她所攥住的两侧缰绳一长一短,而双足亦是在这番手忙脚乱之中滑下了马镫,便立时策马跟上,扬声道:“殿下,将两侧缰绳收好,腿夹紧马肚,踩住马镫。”
      卫陵阳深吸一口气旋即照做,一面整理着凌乱的缰绳,一面尝试着去踩住两侧马镫。她尝试过数次方才勉强稳住马镫,却又不防此刻她手中力道随着身体的动作不自觉地收紧,将那跑得正欢的小白马蓦地一勒。
      白马当即惊得一扬前蹄。
      慕容临此刻也已追至近前,他攥住套马杆猛然向前探出身,身下的骏马也自是随之一跃。慕容临右手一扬,套马杆便在空中倏忽划出一道飞逝的弧线,柔韧的长杆略一抖,便将绳套抖得直飞出去,不偏不斜正搭在奔跑中的小白马的脖子上。
      那白马一声嘶鸣,正欲扬蹄抬前腿,而此时慕容临移身向后,两手紧握套马杆回收,顷刻间便将马首拉转过来,小白马前身一定,后腿仍是止不住地兜了个半圆,而后方才渐渐稳住了动作,只是缓缓地前行。
      卫陵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色虽只是略泛了苍白,心中已着实过了一番惊涛骇浪。她正觉尴尬之间,慕容临却已笑道:“殿下首次尝试能够做到此等境地,已是颇为不错,只是到底仍有些顾此失彼。若能多加练习,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独自策马出行了。”
      卫陵阳径自侧身看了看两侧脚下的马镫,复又仔细地收拢过缰绳,令小白马安静而缓慢地继续前行。她再将先前慕容临所言细细回忆过后,方才笑道:“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只是莫要教旁人笑我刚刚的模样才好。”
      “怎会?”慕容临握着缰绳与她缓缓地并辔前行,颇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府中人都在马车那边,眼下还不曾追来。我若不提,自然无人得知。”
      卫陵阳闻言莞尔,复又问起了钟山之间的名胜景致,与他在官道之上缓缓东行。不多时,后方的侍婢仆从们也次第引马而来,确认过二人皆无异样后,方才长吁短叹地驾车骑马随行于后方。
      ——
      一行人马再向东走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便抵达了钟山山麓绿荫掩映的步道旁。自此向上再行过一段山道,便可抵达清溟观正门。
      慕容临与卫陵阳各自翻身下马,正欲举步拾级而上时,却见一名年少的女道长引着数名道童,正分花拂柳徐徐走下幽径石阶。那女道长不过十八九岁,身着黄裙青褐,束着玄冠,容色清艳脱俗,一双眸子秋水濛濛、雾霭氤氲,然而她的神态却是淡漠无波,配上那略显苍白的肤色,几乎不似常人。
      女道长走下石阶,领一行道童向二人齐齐行礼,又道:“二位可是临海长公主与慕容左丞?”
      慕容临微微颔首:“正是。不知这位道长是……”
      “俗家居士玉流瀛,奉监院东风道长之命,前来引诸位入清溟观。”女道长又是一礼,而后看向了卫陵阳,“长公主,打醮禳灾的法器俱已准备停当,请您随道童入观。”
      “请代临海谢过东风道长盛情。”卫陵阳略一颔首,却是难免犹疑地瞥了一眼慕容临。
      而玉流瀛此刻也转向了慕容临。淡淡开口:“慕容左丞,贵客已在山中沧浪阁内恭候许久,请随我来吧。”
      于是慕容临便也向卫陵阳淡然一笑:“殿下且随他们先去吧,我见过这位友人后,自会来大殿寻找殿下。”
      卫陵阳闻声颔首,领着一众侍婢仆从先行随着道童们拾级而上,往山中的清溟观而去。
      “慕容左丞,沧浪阁在北山,临眺扬子江,需由另一条山道前往。”玉流瀛说话间已侧身指了指山道中的一处岔路,“请随我来。”
      慕容临含笑长揖:“如此,有劳玉小姑娘引路了。”
      “请。”玉流瀛十分客套地笑了笑,而后当先转身举步,踏上了曲折幽静的山道。
      这一处山道蜿蜒迤逦、木石耸茂,漫山常青的松柏树荫如浓云压绿,昏昏然几不见日光,山间时有黄鹂欲语、溪流淙淙,别是一派清寂光景。
      慕容临颇为闲适地欣赏了一番沿途的山林风光,目光终是落在了前方的玉流瀛身上,笑道:“以往曾数次听文先生说到他那在清溟观中修行的外孙女,如今方才得以一见。不知玉小姑娘在此处修行了多久?又是跟着哪一位道长?”
      玉流瀛答得诚恳,脚下的步子却未有停驻:“九年有余。我原是跟着先任监院妙真道长修行,她曾为我卜过一卦,说中原不可再回,清溟观中自有我的机缘。故而在她仙去后,我便又跟了前些年在她门下修行的时道长。”
      “原是如此,妙真道长道法高深,我年轻时便曾闻其名。”慕容临说到此处,忽起了考校的心思,便转而道,“不过,‘流瀛’之名,当作何解?”
      “或委华驷而辔蛟龙,或弃神州而宅蓬瀛。”
      “玉小姑娘欲做得道之士?”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我不过区区晚辈,岂敢狂妄地说什么追求‘得道’?无非是在这避世之地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而已。”
      “我曾闻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你既守无为之道,今日何故又涉此人为之事?我与那位贵客,可都算不得‘无为’。”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圣人固然曾言,若无为而顺应天道,则万物无所不治;然圣人亦曾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凡事却又不可做得太过完美。如此一来,纵使行人为之事,也仍旧在天道之中。”
      慕容临闻得此言,不觉讶然道:“这话却是有趣得近乎诡辩,难道玉小姑娘所言之‘道’,其实不过择其合意者用之?我看这‘流瀛’二字,当换一言作解。”
      “慕容左丞有何见解?”
      “猗皇至圣兮,至俭至明,化流瀛瀛。”慕容临说到此处,却是悠悠一笑,“玉小姑娘未必是想做那无为得道之人,或许你更想走的……是入世圣王之道?”
      玉流瀛的脚步终是微微一顿,旋即却又恢复如常:“从事于道者同于道,从事于德者同于德。慕容左丞恐怕是在以自身所行之道,来揣测他人所行之道。”
      因这一句“自身所行之道”,慕容临难免略显讶异地默然了片刻,继而却反是笑着摇了摇头:“若来日见到了文先生,我定要告诉他,他这位外孙女,如今可当真是出落得伶牙俐齿。”
      玉流瀛几不可察地轻笑一声,而后却是微微顿足,抬手指向了前方花木掩映之间的一处小楼:“慕容左丞,沧浪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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