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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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二、千峰云起


      当日傍晚,洛阳宫中发出了旨意,诏令左贤王姜曜领精兵北上迎战西羌,左大将白崧、右大将元海与乐平郡侯萧望之随行,又准许姜曜在此后三日检阅诸位将领藩王帐下的精锐之士,以充实北征大军。而与此同时,一行乐工僧侣应右谷蠡王阏氏拓跋氏之召,入府奏乐诵经为娱。
      “诸位到了?来时途中可有异样?”
      这一行“乐工僧侣”将将自侧门走入府邸,便望见了前方盛装来迎的拓跋明月。扮作僧侣的白崧微微颔首,又道:“乐平郡侯会在稍后扮作王府的仆人赶来,阏氏勿忧。”
      “好,”拓跋明月今日也是一改平日里的张扬模样,只是神色肃然地应了一声,便转过身道,“右谷蠡王已候在书房之中,诸位请随我来。”
      昭国宗室诸王的王府俱是沿用了宁朝权贵的旧邸,一行人在拓跋明月的引领之下绕过缦回的廊道,来到了王府的书房之中。及至他们步入屋中,方见屋内灯火通明,姜昀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萧望之与其他几名姜昀心腹已各自入了座,而一旁又立着一名神色惊惶的文官。
      “诸位都到了,不必客套,请入座吧。”
      听得这一句吩咐,拓跋明月复又引着一行人各自入座,而后便行至姜昀的身侧,淡淡地垂首而立。
      姜昀微笑着向一行人颔首致意,而后看向了那名侍立的文官:“诸位将军俱已在此,请阁下将方才所言之事再说一遍。”
      “是。”那名文官唯唯诺诺地应下,而后面向屋中的一行来客,略微清了清嗓子,道,“下官本是奉右谷蠡王之命,在左贤王府中司掌时辰。今日朝会过后,正巧听见左贤王与左右的亲信将军商议,说……如今正可借皇命调用右谷蠡王的骁将精兵北上征伐,届时乘诸王在华林苑中践行,便当……当以壮士袭杀右谷蠡王,奏报陛下时便说暴病身亡。还有……”
      屋内众人一时噤声不语,而姜昀却又是看向了那人,道:“不必顾虑,继续说下去吧。”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又道:“还说,诸如左大将这样的心腹之人只怕不能诚心投向左贤王,故而应当将从右谷蠡王麾下调来的人也秘密处死。下官……下官听到的,便是这些了。”
      他话音方落,不待姜昀开口,便已有一名脾气暴烈的心腹将领起身道:“我等侍奉右谷蠡王殿下,本是天命所授。如今祸事将生,殿下与我等若甘愿就死,又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依末将之见,殿下自当先发制人,否则,末将唯有窜身草泽,而不能留居京中,交手受戮!”
      姜昀不置一词,而白崧听得此言,亦是应声道:“左贤王素来是志大才疏,工于小心计而疏于大局。如今陛下改立右贤王为太子,左贤王必不能容,如今若再不有所动作,只怕殿下与太子均是凶多吉少。”
      一时之间,诸将皆是应声谏言。萧望之审时度势,心知左贤王并非可靠之人,亦是附和道:“左贤王乱心无厌,若得东宫之位,恐中原不复为大昭所有。殿下纵然念及兄弟情谊与伦理纲常,也当知晓不可循匹夫之节,而望社稷之重。请殿下三思。”
      “诸位之言,本王亦是有所考虑。只是处事有疑虽并非明智,但当此之时,却也不能妄自定计。”姜昀微微颔首,扫视一眼屋内众人,又道,“此后三日左贤王检阅诸军,第四日在华林苑中出师远行。他在军中时不易动手,唯有乘其他时辰再去设法。诸将可有良策?”
      拓跋明月闻得此言,便举步上前闩上了书房的门窗,又对众将领道:“若想将左贤王支出军营,明月倒也有一计。只是不知诸位将军,是否有把握控制住宫城北面的乾明门呢?”
      ——
      昭国长生二年腊月二十四日申时末,右谷蠡王阏氏拓跋明月照例入宫拜谒颛渠阏氏可足浑真,少顷,二人却是相携往姜和所居含章殿而去。
      彼时姜和正由几名心腹内侍搀扶着于榻上坐起,听得殿外来报,心下虽难掩疑惑,却仍旧是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将人引入殿中。待可足浑真与拓跋明月先后入殿拜谒后,姜和稳了稳气息,于榻上盘膝正坐,悠悠开口道:“平身吧。不知颛渠阏氏此刻来含章殿,所为何事?”
      不曾想二人听得此言,却并不起身,反是口中称罪。可足浑真再次向御座叩拜,当先开了口,言语间竟似颇有哀恸之意:“可足浑氏此来,是为请陛下做主。”
      “做主?”姜和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继而大笑着一挥手,“如何?难道又是哪一个中原女人惹了你不快?不过都是些玩物,你自行处置便是。”
      可足浑真这才微微抬起了头:“陛下,兹事体大,绝非宫闱中的争风吃醋之事,可足浑氏虽为颛渠阏氏,却也绝不敢妄自定论。”
      见此情形,姜和眯了眯双眼,道:“哦?你且起来细说。”
      可足浑真这才应声答道:“陛下也知,宫中妃嫔与宗室女眷们常在宫中走动。中秋前后的平朔殿庆功宴时,我曾在席间因不胜酒力前往御花园中散心,途中遇上了明月,便多走了走。那时已经入夜,偏偏明月眼力好,远远看见了崔夫人在太液池中的小瀛洲山石间,似乎正与……左贤王相谈甚欢。”
      姜和蹙了蹙眉:“且不论真假,中秋之事,你为何今日才来报?”
      “陛下明鉴,因那时天色已晚且相隔甚远,我与明月皆不敢定论。何况左贤王毕竟是先颛渠阏氏破六韩氏的爱子,我又怎好凭空污人清白?”可足浑真闻言再拜,道,“然而前几日朝会过后,我分明又看见了……我原想着或许只是崔夫人行事疏漏稍有逾矩,便着心腹宫人去隐晦地提点了两句,谁知方才……方才……”
      可足浑真说到此处,却是露出了颇为恐惧而懊悔的神色,一时间竟是泣不成声。
      一旁的拓跋明月便在此刻施施然叩拜,压下声音恭敬道:“陛下,明月今日照例来与宫中诸位阏氏走动,颛渠阏氏便留明月在长秋宫中用膳。晚膳送来后明月一时兴起,又因正与颛渠阏氏闲谈正盛,便先行取了一些去喂颛渠阏氏新豢养的鹦哥,谁知那鹦哥吃过后便不住地哀鸣,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便七窍流血而死了。”
      此时可足浑真稍稍平复了一番心绪,又道:“我立时查了司膳署的宫人,她们果然供出了崔夫人的心腹曾来过此处。但……陛下,我以为此事蹊跷,毕竟崔夫人在被我的宫人提点过后,实无必要如此明显地动手报复,这宫中恐怕另有人心怀不轨,意欲借此机会,一并除去我们二人——请陛下做主。”
      此刻姜和的神色已是一派寒霜似的凛然,胸臆之间的旧伤更是被激得一阵腥甜。他压下气息思忖片刻,蓦地转眼看向拓跋明月,冷然厉声道:“朕知道王室女眷们的确都爱和你往来,但——今日之言,是何人指使你说的?”
      可足浑真被他这一声厉喝唬得惊了惊,而后颇为担忧地看向了拓跋明月。
      “陛下!”拓跋明月作势愣了片刻,随即抬起眼来一脸不可置信地流泪哭道,“陛下难道不知明月平日里是什么为人?为何偏要如此猜测?明月诬陷崔夫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姜和微蹙着眉头,一面故作愠怒地喝问,一面暗自打量着她此刻的神态:“朕自然信你平日的为人,但如今朕不得不想到你如今的身份——右谷蠡王的阏氏,偏偏来指认左贤王与后宫妃嫔有染?难道你也要说,这只是偶然?”
      拓跋明月作势以广袖擦拭着泪水,掩去了面上一瞬的冷笑,而后仍旧哭道:“陛下方才还说那不过是些玩物,难道此刻也以为,凭这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男女之事,便足以置左贤王这样的宗室重臣于死地么?何况此事是真是假,陛下召来左贤王一问便知。明月的确是少不经事,可也没有愚蠢到这等地步!若当真想为了元照嫁祸左贤王,为什么不去借他人之手!”
      拓跋明月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面又抽泣起来。她原本便惯于以少不更事的天真娇纵模样示人,加之平日里亦是长袖善舞,与众女眷相处甚欢,此刻便自是令足浑真心下过意不去。可足浑真立时侧身,很是担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而拓跋明月也顺势故作惊疑地埋到了可足浑真的怀中,又低声辩解了些什么。
      “陛下,明月所言并非无理。以她往日的心性,难道当真便会因为顾忌身份,就对这等事情避而不言么?”可足浑真轻叹一声,看向了姜和,诚恳道,“陛下,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与右谷蠡王相处的时日甚至未必抵得上她与宫中女眷们相处的时日。您纵然对这兄弟争斗感到厌烦,也不当如此草木皆兵。”
      姜和见得此景,反倒是大笑起来,语调突转疏朗:“阿真,我方才不过一试她的诚心。怎么,你还怕我吃了这小姑娘不成?”
      “陛下……”可足浑真叹了一口气,仍旧低头拍了拍拓跋明月,低声安慰了几句。
      姜和微微颔首,暗自稳了稳气息,又若无其事道:“投毒之事只怕根源仍在崔夫人之事,朕自当彻查。明月,你且留在宫中莫要胡乱走动,朕今夜便召左贤王入宫询问。当然,为免万一,右谷蠡王也当一并入宫。”
      拓跋明月听得此言,心知对方未必全然放下了疑心,所谓“莫要胡乱走动”也不过是软禁的说辞,却仍是将这一出戏继续演了下去,叩首道:“是。”
      ——
      长生二年腊月二十四日夜,昭国皇帝姜和密诏二子入宫。
      彼时残月已出东山,天际星子寥落,云翳自四方翻涌而来。当姜曜领亲兵自屯兵的华林苑南行前往洛阳宫时,正见夜枭扑扇着翅膀掠过乾明门的匾额,发出悚然如鬼魅的啼鸣。
      先行打探消息的亲信自南面策马而还,越过宫城护城河上的浮桥后行至姜曜身旁,向他恭敬地抚肩行礼:“左贤王殿下,右谷蠡王一炷香前从南面的阊阖门入宫了。”
      姜曜听过了亲信的低声禀报后,微一颔首,仍旧不紧不慢地策马前行:“他这次倒是不疑有他——宫内可有什么风声?”
      “不甚明晰。”亲信思忖片刻,低声答道,“只是听闻陛下傍晚时似乎在含章殿发了怒,又留了拓跋氏在宫城内。”
      “拓跋氏么……有些奇怪,拓跋氏岂会平白去触怒陛下?”姜曜颇有些疑惑地沉吟起来,又问道,“除此之外呢?傍晚的含章殿中,还有什么人?”
      “颛渠阏氏可足浑氏。”
      “……真是奇怪啊。还有其他消息么?”
      姜曜一时也猜不透其中根由,唯有轻轻地摇了摇头,一面听着亲信的汇报,一面展眼环顾着四方景致。
      “太子今日一早携亲信宫人去了华林苑中小住,殿下来时想必也见到了他。”
      “不错。”
      华林苑南门与洛阳宫乾明门间只相隔一道河水,两岸本以一道十余丈宽的石桥相连,只是在宁朝赵王之乱过后,石桥焚毁,便唯有以船只缀连成浮航连通南北。
      此刻,他们这一行人马已行近浮航的南岸。浮航之下河水的河水倒映着黯淡幽邃的残月与云烟,正泛着浅淡的碎光粼粼东去,四下里寂静无声,乾明门城楼上的风灯摇曳明灭,将值守宿卫的面容照得愈发模糊朦胧起来。
      “还有一件不知真假之事。”
      “说。”
      “半个时辰前陛下召了崔夫人去含章殿。”
      “嘁,拓跋明月果然还是个囿于后宅宫苑之见小丫头。她难不成以为,凭这点无关紧要的男女之事,便能将本王彻底——”姜曜原本仍旧在嗤笑着,此刻却是蓦地拉住了缰绳,眼眸一抬之间,心下已倏忽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拓跋明月的目的从一开始便不是妄图借宫闱之事扳倒自己,而是随意挑起一个由头,令皇帝心下生疑,诏他入宫。
      而若有人此刻在乾明门处设伏,那便正是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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