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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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一、穆穆皇皇


      建武二年七月初一,正是大朝之日,适逢江州频传捷报,朝会之上的气氛便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闷压抑。
      在西线军中的使者详细报过王肃余党困守姑孰的战况后,太子卫琰便自称遵从皇帝之命,得陈皇后之首肯,命殿中侍立的中书侍郎起草封赏擢拔之诏书,并告之于群臣。经此一事,慕容临因及时通禀机要并远赴荆州攻破敌军后方,在原散骑常侍一职外,又由丹阳尹迁为尚书左丞,主台内禁令及祭祀礼仪、署吏选用、给假;荀峤与白懿行因战功居于首位而各获县侯封赏,白懿行又加西中郎将、荆州刺史,并都督荆州诸军事,正式接手了权力真空的荆州军。
      其后,吏部诸官考量中朝旧事,以为在洛都藩王争权之时,苏敬则所获齐王朋党罪名本是罗织而成,又因其在此战中弃暗投明、传递军情的功劳,便有意仍复其中朝旧职。只是因江左廷尉寺中已无阙职,便在鸿胪寺卿荀越的陈词之下,拟将其复擢为鸿胪寺少卿,另又赏财帛宅邸,不必尽述。而因战事顺利,朝廷自然也并不追究谢长缨的那一次抗命之举,仍由她领下了中垒将军一职,却在太子着意封赏京郊田亩时婉言谢绝,以喜好僻静为由,改做了封赏京口圌山下的未垦田地。
      此外,一干协助朝廷大军攻伐荆州的州郡长官,与响应朝廷集结部曲的世家子弟也依照功劳大小皆有封赏,而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们也大多得了抚恤,诸如顾荣、荀越等人皆得以升任八公、录尚书事,只待七月中时便可就任。
      待封赏擢拔的详细事宜将将定下后,五兵曹的尚书郎却在内侍与通事舍人的通传引领之下,匆匆登上了太极殿。他依礼郑重下拜,口中诵过赞词后,朗声道:“太子殿下、中宫殿下,青徐边境的斥候方才传来战报。”
      殿中百官一时噤声,端坐珠帘之后的陈定澜神色未改,而卫琰颔首道:“战报如何?速速呈上。”
      “二位殿下,”尚书郎再次叩首而拜,字字句句说得分明,“五月十九日,昭国伪帝便联幽州拓跋部发兵,与辽西段氏战于范阳。及至一个月后的六月十九日,辽西王不敌胡虏攻势,开蓟城城门请降。”
      太极殿中虽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些臣子却已是私下里暗暗交换起了眼神。
      当先出列进言的便是尚书右仆射赵雍,他在开战时便依靠出身荆州的优势从旁献策进言,只待本月中便可依诏命再加金紫光禄大夫之衔:“太子殿下,辽西王四五月时尚向我大宁朝觐修好,不过一月便霍然转投敌营。臣以为,如今看来,当时辽西王遣使南下的真正用意,恐怕实在有待商榷。”
      而吏部侍郎张鸣亦是随即附和:“臣亦觉右仆射此言在理。库莫奚段氏一族终归非我族类,有高车、西羌之例在先,便当知其强必寇盗,弱而卑服,正所谓‘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不顾恩义为其天性。此番意外若仅仅是辽西王反复无常尚且无妨,但若是他有意遣人以修好朝觐为名刺探秣陵虚实,恐怕情势不妙。”
      “二位此言未免杯弓蛇影。”顾荣却是淡淡地瞥了两人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莫忘了辽西王的使者五月末方才离京,彼时伪帝已调兵攻伐范阳,而辽西王尚不知大宁有意与段氏合作,此后大宁境内亦生战事无暇顾及,辽西王想必便是由此而降。辽西王诚然有负故国,却也不必如此曲解其意,只据实而言便可,否则,岂非显得大宁治浅褊狭?”
      此言一出,便又引得素来不偏不倚的几位清流之臣附和上奏。
      谢长缨听着他们长篇大论的争辩,不觉在心中暗暗一叹,神思已然渐渐地飘向了别处——若说太子或是皇后在下诏开战前不知辽西战事的消息,至少她是不会信的;至于如今,辽西归附昭国已成定局,与其在此以言辞攻讦异族,倒不如将身为天下正统的做派拿得足一些,总归看起来不致太过可笑。
      不过,既然大宁与辽西的合作已然告终,倒是可以趁机推行一些其他的事……
      这样想着,谢长缨便不觉微微侧了侧眼眸,看向了不远处的苏敬则。他似乎正在认真地斟酌着每一方的陈词,片刻后方才察觉到了谢长缨的目光,微微蹙着眉头向此处瞥了一眼。
      谢长缨唯有收回了目光,依旧垂首而立。
      偏偏是在此时,珠帘后的陈定澜抬眸看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发问:“谢卿也是与伪帝胡虏交过手的人,不知可有何见解?”
      不曾想会在此刻被特意点出,谢长缨不得不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二位殿下,臣以为木已沉舟,何必再争论此事对错?依臣之浅见,当务之急或许应是尽早巩固江淮西藩之地的防线,此外……”她暗自斟酌了一番,最终只是说出了一番委婉的引导之辞:“大宁国中不幸,屡有内乱,如今方才有了安定之象。臣以为,同样需要抚慰南渡侨民,定其愤懑之心,以免他们生乱。”
      陈定澜对她的这番话似是颇为认同,淡淡地笑了笑,又问道:“谢卿以为,这‘愤懑之心’从何而起,又该当如何?”
      谢长缨向着太子与皇后的宝座稽首再拜,郑重开口:“此心由中原鼎沸、故国沦丧而起,经忠良见杀、亲眷就戮而盛,又因如今寒门侨民居无定所、家室难安而有流毒四方之兆。然臣毕竟不过一介武夫,若说应对之法,恐怕还需三省九卿之百官商讨定夺。”
      她这一番话虽有夸张之处,却也算拿捏住了京城之地的隐患——南渡的流民与未曾分得田产的寒门士族,这些人至今未能尽数编入黄籍,不事生产四处流离,是京城治安的大患。她再由此混入她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便不显得太过突兀了。
      左民尚书听得此言,立时上前一步,道:“禀太子殿下与中宫殿下,谢将军所言侨民之事,左民部已着尚书郎检籍校对,如今此事业已过半,在籍者计二十万人。余下的是因其中不少流窜于丹阳、晋陵二郡之间,好勇斗狠不事生产,实难落户定籍。”
      见左民尚书如此应对,谢长缨却是正中下怀,立时又道:“二位殿下,臣毕竟已领晋陵田产,愿自请代朝廷处理这余下之人,事若不成,请殿下降罚。”
      陈定澜含笑侧目,卫琰便立时会意:“好,那么此事便暂且交与谢卿督办,一年为期。”
      “臣领命。”
      而此时慕容临亦是适时地执笏出列,朗声道:“中宫殿下、太子殿下,对于谢将军所言之事,臣亦有些许发现。”
      座上的卫琰颔首道:“但说无妨。”
      “前日里白郡守俘虏了几名王肃亲信,审问过后,却得了些不寻常的消息。白郡守不敢私下定夺,曾致信于臣询问详情。”慕容临笑了笑,在片刻的停顿后,说出了令朝中百官皆是心下微惊的话语,“据那名亲信所言,王肃去岁曾秘密遣使北上辽东,假借朝廷之名会见当时尚为左温禺鞮王的辽西王,以晋阳据于北疆、怀不臣之心为由,约定由他设计撤回左贤王削弱晋阳势力,而回报便是——承认他的新任辽西王之位。”
      众臣一时默然,而慕容临已是施施然垂首上奏:“二位殿下,臣以为经国之体,在于崇明典刑;立国之务,在于固慎关塞,何况州郡方镇之臣?若不能明辨枉直,又何从杜绝奸邪?故而对京邑侨民除却安置外,若不能抚慰其‘忠良见杀、亲眷受戮’的不平之意,只怕仍有隐患。”
      卫琰听罢,徐徐道:“此事,孤当禀明陛下,权且用‘招魂葬’之法,将中朝国破之时的受难臣民与英魂烈魄归葬江左。至于卿所言矫诏之事,孤亦会审慎观之,绝不枉待一人。”
      陈定澜以凤眸缓缓扫过殿中众臣,在此刻敛去笑意,正色开口:“既已说到段氏投敌、王肃矫诏之事,本宫以为,另有一人的身后之名,也该当论定了——”
      她说到此处,却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那几名昔日对晋阳颇有敌意的臣子,眸中不乏警告之意。那几人亦是了然地噤了声,不敢生出异议。见得众臣无言,陈定澜悠悠一笑,说出了众人心下早已了然的名姓:“便是那位因王肃矫诏勾结辽西王而死的并州牧,孟琅书。”
      “中宫殿下,晋阳诸事,如今朝野悉知其情。昔年东瀛公治理无方,致使并州荒匮,至州牧到官之日,晋阳遗户无几。州牧当危难之势,仍亲自抚循劳徕,晋阳方得以公私渐振。其后洛都为戎狄所困,而叛臣贼寇纵逸北地,州牧忠直奋发,以为都城沦丧而不能陨身死节,实乃情非所安,故而闭关守险,联辽西左贤王共抗贼寇,终致权臣不容,晋阳沮溃。倘若州牧为自身计弃城南渡,则王肃未必设计加诛,而族党亦可不丧。”慕容临适时地开口陈词,在说到此处过后,略微顿了顿,转而又道,“何况,并州牧旧部正在这太极殿中,何不听其陈词?”
      陈定澜颔首,已是了然地看向了苏敬则:“苏少卿,你也说说看吧。”
      苏敬则于是依言执笏出列,肃然敛眸,语调虽是平静得体,言辞却是前所未有的锋利:“中宫殿下,臣与谢将军未曾奉表南行时,州牧曾言他受国厚恩却不及报答,虽才略不及,亦恨下不能效节于一方,上不得归诚于陛下。对此忠良之辈,王肃竟以鬼蜮之道谋害州牧,又横加诬谤,言其欲窥神器,谋图不轨。自古时至今,擅诏者若有罪,虽小而必诛;矫制者纵有功,虽大而不论,正是因朝廷兴衰之根源皆在于此。然王肃竟怙乱专杀,虐害朝臣,实在是辱诸夏之望,败王室之法,陛下又岂能容忍此等恶行?倘若今日陛下与二位殿下犹自隐忍、未明大体,那么日后的不法之人恐怕便会承袭王肃之迹,随意杀戮、好恶无常,届时陛下将以何诛之?”
      谢长缨对他的这番陈词难免心生讶异,便也不再作壁上观,乘势进言道:“二位殿下,昔日自黄河以北至幽并以南,乱臣胡虏所畏惧者,唯州牧一人。自他遇害过后,叛军横行中州、莫不得意,此即南渡侨民所以长叹之缘由。”
      一旁的赵雍见得此景,亦是附和道:“中宫殿下,并州牧受害非所,冤痛以甚,如今内乱已平,当有所甄别定论。”
      “中宫殿下,如今东朝正将平章典刑、经序万国,若自此辨明功过,则下足以明功罪之分,上足以悟圣主之怀。臣在此谨陈本末,望二位殿下慎之再慎。”顾宸晏这一番陈词虽算不得激进,却也仍旧引得顾荣再一次暗地里向他使了几个警告的眼色。
      余下的臣子大多亦是附和上奏,此前的反对者们慑于群情,又兼孟琅书毕竟已死,而河东孟氏流散衰落,终归不至于再有什么威胁,便也默认了此事。
      陈定澜神色不改地听过了群臣的一番陈词,末了,召来执笔的中书侍郎,缓缓道:“众卿之意,本宫与太子均已知晓。故并州牧、晋阳侯孟琅书忠亮开济,乃诚王家,不幸遭难,志节不遂,陛下甚悼之。往以戎事,未加吊祭。今追赠为侍中、司空,令太常寺依例拟定谥号,以其衣冠归葬江左。”
      众臣听得这番决议,便也齐齐叩首,唱诵道:“太子殿下、中宫殿下圣明。”
      卫琰待中书侍郎草拟完毕,便扬声道:“诸卿若无事奏报,便——退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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