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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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落日楼头


      谢迁与那一行人回到太庙后不久,西南方便不出所料地隐隐有了动乱的声息。当谢迁领着那别部司马行至主帐前时,却见谢长缨正盘膝坐在帐顶,颇为悠闲地远眺着西南方。
      他无奈地抚了抚额头:“……知玄,这里是军营,你多少也该注意些形象。”
      “此处视野开阔,正可以看一看西南面的动向,怀真怎么偏觉得是我太随性呢?”谢长缨笑吟吟地低下头看向了两人,下一瞬便纵身跃下,端详着他身侧的别部司马,“看起来,阁下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大约是因困局稍解,此刻谢长缨的言辞谈笑之间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戏谑,只是对方显然并未察觉出这一点,仍旧是小心地应道:“一切都是按照谢将军的吩咐做的。”
      “怕什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谢长缨挑了挑眉,当先掀帘步入了主帐中,“倒是还不曾请教过,阁下名姓为何?既然是江州军中的人,可知那里的将士们对武昌郡公此行有何看法?”
      “末将是江州别部司马季沉谙,字云疏。江州的几位将军么……似乎并不十分情愿,不过末将人微言轻,也只是远远观其言行,勉强做了这样的猜测罢了。”
      “别部司马这样的官职,似乎很少有世家子弟愿意领受。”
      “谢将军说笑了,末将出身寻常兵户,只是勉强在郡中学堂读过些书,认得几个字罢了。”季沉谙笑了笑,“江州的高门子弟看法如何末将不知,但如末将这般的兵户,只希望中原的战火别烧到自家来。而武昌郡公的行径么……其实这两次胡虏都不曾乘机南下才是我们不曾想到的。”
      “这样啊……”谢长缨抱着手臂微微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那么,阁下有没有兴趣,换一个地方,搏一搏前程?”
      季沉谙微微低下头,不置可否:“末将唯一的希望便是事后不受牵连,除此之外,一切听凭朝廷调遣。”
      “放心吧,我有什么诓骗你的必要呢?”谢长缨气定神闲地笑着,轻轻眯了眯双眼,“只是扬州经此两番战事,毕竟是兵员不足了,而那些高门纨绔也不堪大用。”
      “那么……末将静待朝廷旨意。”
      ——
      秦淮河南岸已显出了几分乱象,待到午后荆州军撤离至此时,便更觉情势异常。
      “方参军,末将派人捉住的几个逃兵都在说……说是我军败了,再不逃便要来不及了。”
      方随之听得裨将的这番汇报,不觉蹙眉:“何处传来的谣言?”
      “据他们所说,最早是禅灵渡那边开始传起的消息。”
      方随之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半晌才吩咐道:“你们护卫着将军先行撤回新亭,本官领一队人马去见一见方校尉。”
      “是。”裨将应了一声,向方随之拱手道,“也请方参军速去速回。”
      方随之点了点头,自是清点了百余人随行,往禅灵渡以北而去。
      在借用了河岸边横七竖八的小渡船来到禅灵渡北岸时,方随之心中的疑云便更重了些。北岸的巷道之间时不时仍似有影影绰绰的人形,而空阔之处已全无行军营地的踪迹,唯有遍地的断刃残锋穿透殷红的布料碎片斜刺入地,在渐转西斜的烈阳之下静默伫立。
      他思忖片刻,召来了几名身手尚算矫健的士兵:“戒备,你们几个,去巷中探一探。”
      几名士兵应声而去,蹑手蹑脚地融入了前方错综的民居巷道之中。只是方随之一行人在原地复又等待了约摸半个时辰,才有一人自前方折返,快步自远处跑了过来:“方参军……”
      “前方如何?”
      “情势……有些复杂。”那人缓了缓略显急促的气息,低着头复命道,“方校尉请您去他们躲避的民宅中当面商议。”
      方随之沉吟片刻后,颔首道:“带路吧。”
      “是……请方参军随末将来。”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在了前方为这数百人引路。
      此处的街巷久经激战,此刻已是破败零落得不成模样。炎炎的日光倾泻而下,照在两侧砖石倾颓的高墙之上,将爬山虎绿叶间的点点血迹都映得分明。他们在一片静寂之中踏过遍布裂纹的青石板,而道旁枝干摧折的梧桐树上,有飞鸟被脚步声惊起,清唳长鸣着振翅远去。
      “方参军,便是此处了。”前方引路的士兵蓦地驻了驻足,抬手指了指道旁一处尚算宽敞的小院,“方校尉与麾下几位将领都暂且……隐于此处等待援军。”
      方随之循着他所指的方位看去,只见院中厢房的门前立着三四名执戟的士兵,皆穿着并无异样的荆州军战甲。他微微颔首,点了两三名亲信随行,而后道:“余下之人在此稍待,不论何处有异样,皆随时入院护卫。”
      “是。”
      在随行的士兵们应声警惕地在院外站定后,方随之便领着亲信径直步入院中。而守在厢房门前的两名士兵向着他微笑躬身,而后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了一半:“方参军,请。”
      方随之狐疑地瞥了一眼,见屋内陈设似乎并无异样,便也暗暗留了心,与几名亲信缓步走入厢房中。
      厢房内陈设简朴,夏日的阳光自西面的窗牖斜洒而下,除却内间虚掩的房门外立着的又两名荆州军装束的士兵外,此处似乎便再无他人。而身后的房门也被门外的士兵轻轻带起,却也仍旧只是虚掩。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方随之蹙眉看向了前方的两名士兵,“为何令方校尉如此防备?”
      其中一人长叹一声,抬起手轻轻推开了内间的房门:“此事一言难尽,请方参军入内详谈吧。”
      方随之微微颔首,心下尚在沉思之时,便冷不防后心一阵寒凉的刺痛。他再勉力抬眼时,便见四下里有数名禁军打扮的士兵自柜架床榻后的阴影处冲出,配合着前方大步上前的两名士兵,立时便制住了他身旁的几名亲信。
      身后之人此刻方才猛地抽出了长刀,幽幽地笑了起来:“终于见面了,方参军,想不到您会在此时自投罗网。”
      方随之一时脱力,几乎便要仆倒下去。他勉强跪在地面之上,心下惊疑:“你是……何人……”
      此刻的院落之外亦有喊杀之声暴起,而他身后之人却是嗤笑一声,气定神闲的语调中平添了几分嘲讽:“竟陵钟氏百余人的性命,原来方参军这么快便忘了。”
      “你……咳咳……”方随之旋即猜到了来客的身份,反倒是艰难地笑了起来,“难道当真以为……这等手笔……只有方家……的功劳?”
      “当然不是,所以……”钟秀不觉蹙起了眉头,心下一阵莫名的烦躁,“你们都会死。”
      方随之明白了这一句“你们”指的是什么,却是笑得更为嘲弄:“我们?……琅琊王氏?……呵呵……愚蠢……”
      “你想说什么——”
      钟秀眼见他猛地抬手,立时便警惕地扬起了手中的长刀,防备着方随之的动作。却不料对方手中锋刃一转,在钟秀还不及撤手去拦时,便已精准地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哧”。
      血光飞溅之间,方随之以最后的一丝力道拔出了匕首,几近喑哑地冷笑起来:“钟公子……真相……你……慢慢……猜……吧……”
      “你——”钟秀眉头紧锁,在方随之断了最后一口气时,忽地抬手扬刀再次刺穿了他的腰腹,将尸体狠狠地甩到了厢房的一角,在斜阳下乱绽的血色中阴郁地笑了起来,有如鬼魅,“好,那我们便走着瞧吧——众将,杀了这些人,派人将方随之的尸体扔回新亭大营,让王肃好好看一看。”
      四下里的士兵见得此景,知道钟秀心中的怨忿绝不会被贸然劝服,一时皆唯有悚然应声:“是!”
      ——
      太子与皇后重新起驾回到台城时,已是五日之后。
      彼时王肃已率残军匆匆退回江州固守姑孰,派出两三路军队抵抗朝廷的两面进攻。此战王肃虽败,但自东西两方收拢的军队却仍旧可算是尸居余气,在白懿行与荀峤指挥的两面夹击中一时也未露败象。
      也正是在此时,慕容临自荆州快马轻骑赶回了秣陵城。
      “陛下如今便在寝殿中养病,请散骑常侍自行入殿吧。”
      傍晚时的台城宫阙被斜阳辉映得金碧辉煌,引路的宫人在寝宫的最后一级玉阶前驻了足,在烂漫的夕阳之中回首向着慕容临欠身行礼。
      慕容临微微颔首,径自越过了垂首侍立的宫人,举步向着寝殿之中走去。在他缓步走入寝殿正门时,原本遍洒于他周身的金红夕光也被重檐庑殿的飞檐一道道地隔开,空空落落地洒在汉白玉的宫殿砖石之上,摇曳生辉。
      寝殿中并未掌灯,自正门处抬眼望去,唯有重重帷幔后的卧榻前似有一处灯檠尚且燃着一隙昏晕的灯烛,幽幽的好似帘幕之上的一点水渍。一旁的紫铜炉中香饵焚爇,寸寸缕缕的龙涎香正袅袅地升腾游弋着,在他轻微的脚步之中拂了一身。
      慕容临在帷幔外站定,恭敬地向着卧榻的方位遥遥叩首:“臣散骑常侍、丹阳尹慕容临,叩见陛下。”
      “咳咳……”重帘之内人影拂动,似有人勉强地缓缓坐起身来,“君渊,你是何时回京的?”
      不曾想卫景辰在此刻又以他即位前的语调开了口,慕容临略微愣了一瞬,随即微笑如常:“回禀陛下,臣在解了西藩二镇的敌军兵权后,便将诸事托付白郡守快马折返,今日早晨才将将抵达秣陵。”
      “战况如何了?”
      “请陛下放心,武昌郡公现下旧疾复发,叛军已龟缩至姑孰,只待白郡守与荀将军东西合力,便可破敌。”
      卫景辰听罢后却也并未有多少欢欣之意,默然良久后方才叹道:“如此……也好。”
      慕容临自是不会在此刻妄言,他静静地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垂首不语。
      “朝中诸事可还有条理?”
      “太子殿下钦贤爱客,雅好文辞,颇有才略。”
      “有些话,朕无从告于群臣,不过托付于你,到底还是无妨——荆州一带恐怕不会就此安宁,此外,小心些颍川陈氏。”
      听得此言,慕容临便明白卫景辰是自知时日无多,唯有沉沉应声:“臣谨记。”
      卫景辰却又道:“君渊也知道朕时日无多了,是么?”
      “臣……并无此意。”
      “放心,朕从不妄求长生,怎会听不得此等话语?”卫景辰反倒是笑了一声,稳了稳略显虚浮的气息后,又缓缓道,“朕自践祚以来,临渊履薄,未忘旧耻,凡是以祖宗先例为戒,然大宁境内仍是灾祸屡臻,四海难安。当此之时,本该取才行兼具者任用,以其为政之才黜陟,可惜啊……此不由朕。事至于此,便更难谈论克复中原之事了。朕也猜得到你心下或有不平,只是——”
      卫景辰絮絮地说着,直至熏风入帘,惊得灯檠上的烛光也微微一跳时,他的话语便也陡然一顿,随即回过神似的笑道:“罢了,今日是朕闲话太多,劳烦君渊在此听了许久,早些回府休息吧。”
      “是,臣告退,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慕容临亦是长叹一声,在向卧榻的方向行过礼后,便起身退出了寝殿。
      此刻殿外斜阳已沉,余霞似绮,慕容临略有些失神地驻足看了片刻,便随着宫人的指引,缓步离开了台城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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