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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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二、半落江流


      自七月初一大朝过后,姑孰的战事依旧顺利,及至七月初九姑孰城破时,朝廷的将领们方知王肃早已在六月二十九日便病故于城中。当一应战果报入秣陵朝堂后不久,皇帝卫景辰从宽处理了平叛有功的琅琊王氏族人,此后便也在七月十一的深夜,于寝殿之中溘然而逝,年四十七岁。
      此后太子卫琰登基,尊皇后陈氏为太后,改封清河公主为临海郡长公主,其余先帝子嗣亦各有进爵,且因新帝年幼之缘故,太后陈氏便就此临朝称制、处理国政。太常寺为大行皇帝拟谥号“孝元”,庙号“中宗”,朝堂百官依中朝旧例皆着斩縗服,以日代月服二十七日国丧,期间举国禁歌吹舞乐。至建武二年八月初八卯时,孝元帝灵柩自倚庐入凶驾,而生时礼服入吉驾稿车,在执绋诵挽歌的卤簿引导下,缣车素马入葬钟山西麓的建平陵。至午时,送行百官返回停灵处举行虞祭,迎神而返。
      而在孝元皇帝入葬后不久,朝廷为中原死难忠良所设的衣冠冢亦在江北的广陵梅花岭落成。为此,新帝特许百官自八月十一日起罢朝三日,以便渡江祭奠族中故人。
      这一日晴光正好、山水空明,虽已过了立秋,暑气却仍未消退。谢长缨来到城北幕府山侧的五马渡前时,便见江畔的楼船画舫缓行游弋,其上有珠帘映水、画栋飞云,秦歌楚舞笙竽不绝。她复又行至约定处登上停泊的画舫凭阑远眺,漫无目的地欣赏着远处兀起连绵的青山峰峦。
      青山之下,渡口的行人客商熙来攘往,各自以吴侬软语谈笑交流着,好似上月的那一场动乱从未发生过。而直到这一艘画舫即将离开渡口时,她方才遥遥望见苏敬则自一辆将将停稳的马车之上趋步走下,行至码头前时,又似用吴越方言与码头处侍立的画舫仆从低低地交谈了几句,而后方才敛袍举步,在细细江风之中登上了画舫。
      他今日着一身苍色曲领襌衣,外又罩群青色广袖长褶服,墨发也只随性地以木簪松松束起。江风来时,那襟袖翩然翻飞,其上的卷水海潮纹便也流转如银浪,愈发衬得他颀长高挑、风神秀彻,自有一番温润而疏离的端雅气韵。
      谢长缨回身倚着阑干,背对着江上的秋阳与长风,向他粲然一笑,眸光潋滟如飞星飒沓:“你若是来得再迟些,可就赶不上这一班画舫了。”
      “方才去鸿胪寺官署中处理了一些小事,故而耽搁了一些时辰。”苏敬则在她身侧站定,微笑颔首,“令你久等了,抱歉。”
      画舫也正在此刻悠悠一荡,缓缓驶离了五马渡的码头。
      “今日起百官皆休假三日,你怎么又去了官署?”谢长缨含笑侧目,调侃道,“说来我还不曾问过,时隔两年有余,你重新做回了‘苏少卿’,感想如何?”
      苏敬则知是她有意为之,一时也是不紧不慢地出言反击:“那自然是——恭贺‘谢将军’高升。”
      “崇之,”谢长缨乘势笑吟吟地凑近一步,低声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称我为‘谢将军’呢……看在久别重逢的份上,能不能多叫几次?若是能用方才的吴越方言,便更好了。”
      “……谢将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爱说笑。”苏敬则反倒是被她这番“恬不知耻”的话语捉弄得啼笑皆非,唯有无奈地笑了笑,移开目光看向了画舫之内,“今日江上虽是平静,画舫抵达广陵也需近一个时辰。此处风大,何不去厢房中小憩?”
      谢长缨诡计得逞似的后退一步,朗笑着随他步入了画舫二层楼高的船舱之中。二人绕过贵公子们谈笑风生的大堂,转入了一处略显僻静的厢房内。
      这一处厢房的陈设简约而雅致,青瓷杯盏与时兴诗文均已备在案上,而一旁错金螭纹的博山炉里正升腾起细细袅袅的沉水香,风过船摇之间,那氤氲的轻烟雾色便也缓缓荡开。
      苏敬则行至窗畔,抬手将帘栊半卷起来,解释道:“荀寺卿年末便将调入中书省、任八公之位,而官署中并无其他足以担此职位的同僚。故而在此之前,我需将鸿胪寺的一应事务尽快熟稔于心。”
      谢长缨反手将厢房的门关好,侧目时正见窗外的日光水色错彩疏落地自帘栊缝隙间漏下,在苏敬则沉静微垂的眉眼间轻轻漾开。她缓步在案桌前入座,笑道:“难怪那时荀寺卿力荐将你调往鸿胪寺——如此看来,我是不是该提前道贺高升?”
      “这话未免说得太满。”苏敬则行至案桌另一侧入座,取过一旁的茶匙自风炉上的鎏金茶鍑中斟了两盏茶汤,而后缓缓将其中一盏推至谢长缨处,“此行广陵,你打算待几日?”
      “多谢——”谢长缨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垂眸品了一口,连带着唇畔的笑意也淡了几分,“不会太久,该做的我早已做完,今日也不过是去看一看朝廷修的衣冠冢究竟如何。你呢?”
      苏敬则神色不改地饮着茶,简短答道:“大约今日会留在广陵,明早再乘船前往京口。”
      “那倒是巧了。”谢长缨不觉笑了一声,见他并不多说此行来意,自然也不再多问,转而道,“我也正有意往京口一行。”
      苏敬则了然:“是为先前大朝会上的那事?”
      “倒也不尽然,国丧之时我乘着休沐时已请求调阅过晋陵郡的相关卷宗,关于安置京口侨民之事,也算有了几分打算。如今既是得了空,何妨亲自去看一看京口是何模样?”谢长缨沉吟着回忆了一番此前的见闻,答道,“南来的士族若非高门,便大多不会贸然与江左士族争夺京邑之地,而是继续向南逐空荒而居。但出身寒微的流民却又是不同,他们资财匮乏人力薄弱,无从再向南选择停驻之地,只是在胡骑逼迫下勉强渡江,选择一处接近北土之地,以便来日重返故园——这些人并不难笼络。”
      “晋陵郡多荒山野泽,水渠甚少,田中常生草秽,若要在此拓荒山泽安置流民,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过,京口为扬子江入海处,江面四十余里,且扼守秣陵通往三吴、越地的要冲,若以此上奏朝廷请求修筑水渠官道,或许能够博得应允。”苏敬则摇了摇头,“但在这之前,你的打算是什么?”
      “晋陵郡一带多有流民,南下时为求保全大多聚集一处且战且行,正可将他们划分属地收编,组建兵力。此地又与三吴相邻,或许在当地水渠官道完全修成前,可以三吴物产补足缺漏。相关的奏疏,中秋过后我便会递入太极殿,只是……”谢长缨言及此处,幽幽一叹,“朝廷恐怕有心无力,未必能为京口拨出如此数额的内帑,纵然算上谢氏此次所得的封赏,只怕仍有不少缺漏。”
      “所以……你想去试探慕容先生的态度?”
      “……不错,听说他也乘着此次休沐回了南泠书院。”
      苏敬则闻言,兀自垂眸斟酌了一番,颔首道:“慕容先生此次自丹阳尹转任尚书左丞,貌似高升,实则被除了兵权,想必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余下的么……到时且看朝廷拨款如何吧,山阴苏氏勉强也算有几分薄产,届时或许也能填补一二。”
      “看来这拱卫京师、控扼三吴之地,还是很抢手呢……”谢长缨却意味深长地抬眸看向了苏敬则,而对方亦是以素来从容无害的微笑淡然应对,好似方才末了的那番话当真只是出于好意。末了,谢长缨也唯有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暂且将其中的利益按下不表:“也是,此事待中秋过后陛下批复拨款,再仔细商讨也不迟。”
      苏敬则亦是识趣地点到为止不再深言,只是微笑着应和了一声:“如今谋划再多也未必实用,倒不妨暂且放宽心。”
      此刻画舫外碧空如洗、晴丝袅袅,江浪之间便也被照耀得漾渺澄澈、粼粼生辉,清风穿袭入帘,吹得案桌一角的诗稿沙沙地翻卷。
      谢长缨一时被那些手抄的诗文吸引,抬手移开镇纸取过那一沓黄麻纸,在细细端详过一番后,不觉略有些促狭地抬起眼眸,笑吟吟地再次开口:“真巧,我倒是记得这一首——那时在云中,你便说过这吴越歌谣自当以方言诵之,不知今时今日,我是否能有缘得见呢?”
      “……知玄今日颇有雅兴,只是我的确不善歌唱之道。”苏敬则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接过了那一页诗稿细细看过,“大约也只能勉强教你以吴越方言识读罢了。”
      谢长缨却是兴致不减:“眼下船还未靠岸,左右无事,崇之不妨便教一教我,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好。”
      苏敬则见她笑意盈盈,难得地在正事之外也收敛了那般玩世不恭的做派,便也含笑应下。他在应声过后略微顿了片刻,便垂下眼眸,以吴越之地的方言轻声念出了诗稿中所抄录的那一首短诗:
      芳洲之草行谷暮,桂水之波不可渡,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
      他在以方言低声诵读之时,语调间便也更添了几分吴侬软语特有的柔和温软,将他声线中隐隐的清冽锋芒更冲淡了几分。
      谢长缨凝神听罢,便也亦步亦趋地仿照着苏敬则的发音,略有些磕绊地低声念了一遍。吴越方言的发音与中原之地的官话雅言全然不同,她虽勉力模仿,到底仍旧是相去甚远。谢长缨念罢,也觉颇为奇怪,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很有些苦恼地暗自钻研起来。
      苏敬则见得她这般神情,亦是不觉扬了扬唇角,笑意之中有难得的放松:“有几个字音差得远了些,你且听我再念一遍。”
      窗外依旧是山空水静、洲渚萋萋,偶有流莺飞掠啭鸣,如在画中。而画舫便也在绿波逶迤之间,向江北的瓜洲渡顺流拂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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