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一百四十五、红旆惊飞


      秦淮河南岸的兵戈之声响了一整夜,及至天色将明时,前线便已推进至朱雀桥左近。
      此刻的天穹依旧笼着黑沉的墨色,月亮已沉了下去,却还远远未到破晓。一行身着甲胄的士兵自北岸轻装潜行而来,在走上朱雀桥时,纷纷将携带而来的桐油浇上了木质的桥面,又在退回北岸后,将点燃的松木炬火投掷而去。
      火光霎时冲天而起。
      远处的营地之中,谢长缨极目远眺了一眼桥头的大火与秦淮河北岸河畔几无屋舍的平坦地形,旋即转过身来,对身侧的几名裨将吩咐道:“依照我方才在舆图中画出的方案布防吧,秦淮河上下的浮航俱已撤去,青溪大桥在丹阳郡城以北,叛军唯有在此强渡河水,届时诸位以弓弩箭矢半渡而击便是。若叛军受阻而不渡河,便依例与之隔河对战。”
      一名裨将思索片刻后,质疑道:“叛军势众,朱雀桥又是御道咽喉,仅仅如此,恐怕并不能令其退却。”
      “但可以暂且阻其战局。”谢长缨微微颔首,“不必强求令其退却,若叛军渡河,你们便领步兵退入街巷防守,百人的骑兵交由我统领。南岸敌军约摸五千余,而射声营常驻兵力不足两千,故而届时诸位务必听命而动,将伤亡减至最轻。此外,别处战况不明,我们在反击时也需留意荀将军的进一步调动。”
      “是。”
      几名裨将各自领命散去,而谢迁照例多留了片刻,上前低声道:“那诏书中似有蹊跷。且如今看来,我方虽占先机,却未有太多优势。”
      “那诏书中可是藏了不少大文章。”谢长缨轻笑一声,抱臂遥望着朱雀桥,“看来怀真也发现了?”
      “此前朝中虽已由太子监国,如今日这般直接以他的名义制诏,还是第一次。此外,诏书中首当其冲地任命了王肃的同族堂兄弟,无论做决定的是何人,想必都不至于轻易如此。只能说明……陛下的病情因为王肃派去的医官已瞒不住了,且太子太傅并不与他同心。”
      “不错,太子太傅为人刚峻廉洁,在琅琊王氏族中颇有名望,他若忠心于朝廷,想必能够拉拢不少王氏族人。且除此之外……”谢长缨言及此处,略微顿了顿,“我总觉得,令陈皇后下定决心今夜动手的,不止是这些。”
      “不止?”
      “只是一些猜测罢了。”谢长缨笑着摇了摇头,转而笑道,“怀真,你也随我去领骑兵,若敌军不渡河,寻常的对战他们足以应付。但若敌军渡河……南方的将领大多不擅马上作战,但你我毕竟不同,这便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王肃麾下除却水师外,的确大多为步兵。”谢迁立时明白过来,蹙了蹙眉,“你是想……”
      谢长缨神色颇为神秘地点了点头。
      ——
      “哗”!
      王肃冷冷地将案桌之上刚刚送来的朝廷诏令拂落在地,寒凉的面色之中多了一分明显的怒意:“这孤儿寡母还当真是有些胆气。”
      前来汇报战况的将领知趣地沉默了片刻,方才垂首继续道:“将军,战线已退至秦淮河畔,只是因河上浮航大多已被撤去,朱雀桥也被焚毁,故而一时受阻。江州水师方才也已抵达新亭,只待将军吩咐。”
      “好,水师照例北上攻石头城。”王肃长舒一口气定下神来,吩咐道,“陆路暂不必渡河,留一支探探北岸守军的虚实,余下的随本官自竹格渡绕行,与水师响应进攻。竹格渡与朱雀桥之间尚有一处禅灵渡,也当着人留意。”
      “是。”将领思索了片刻,应道,“末将已将禅灵渡交由方校尉进攻,其人忠心,想必无碍。”
      “好,你且去吧,待本官安顿好后方之事,便引兵北进。”王肃摆了摆手,待将领退去后,方才看向了方随之,“先前自荆州调任入京的那些人近日可有异动?”
      “并无他们的消息。”方随之恭恭敬敬地向他长揖,道,“据我们的眼线所报,此次动兵,太子和皇后只召集了三省列卿的长官入中堂坐镇议事,自然也轮不到他们。如今该担心的,或许是慕容临自京口率兵折返,声援朝廷——听闻慕容氏在京口的前朝铁瓮城中,养了不少部曲势力。”
      “那便是该速战速决了。”王肃颔首,“逐溪可愿替本官留守新亭大营?”
      方随之躬身行礼,正色道:“下官责无旁贷。”
      ——
      天光大亮时,行军至秦淮河南岸的叛军便已夺了河畔未及撤离的空船,架起弓弩盾牌,隔着并不算十分宽阔的秦淮河面,向北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而北岸的守军亦是绝不示弱,随即也以弓弩箭矢予以还击。
      一时之间,燃了火的箭矢密密匝匝地穿空而来,几如乌云蔽日,沉黑厚重的盾牌挡下了大多来袭的箭矢,却仍有不少射落于草木泥土之间,燃起一片滚滚的火光与黑烟。不多时,素来清澈的秦淮河水便裹挟了细碎的灰烬与折断的箭矢,荡悠悠地东流而去。
      这一场交战持续至入夜时分方才暂且停歇,双方皆在整日无果的试探交锋中露出了疲态,不得不在第二日到来前另寻他法。
      彼时圆月初升,隐于盾牌与掩体后的北岸守军小心翼翼地撑着夜色探出头来,便见南岸火光稀落,而河水在无风的夜色之中层叠荡漾,将那一点余火倒映折射得碎光迷离。见得此景的斥候立时心生警觉,忙不迭地俯身向后方而去,赶到了谢长缨与一众将领休憩的民宅之中:“几位将军,叛军似乎正在备船渡河。”
      一名将领闻讯起身,蹙眉道:“此时渡河?你可看得真切?”
      “是,他们虽未举火,但河水的动向不难看出异样。”
      谢长缨听得此言,便微微颔首,起身道:“既如此,诸位依照布局伺机行事,务必令他们知道,荆州军如今的势力,可还不能在大宁肆意横行。”
      “是。”
      几名将领次第应声称是,告辞离开。而谢长缨却又在片刻的斟酌过后,出言叫住了一名负责后方防卫的裨将:“稍待片刻,先前我所说的秸秆,你们可曾寻到?”
      那名裨将立时拱手行了个军礼:“末将不敢有失。”
      “很好,趁着叛军还未渡河,尽快将秸秆运来。”谢长缨笑了笑,神色之间颇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意蕴,“此后再为将士们分发备好的汗巾保护口鼻,去上风处行事便可。”
      裨将亦是明白了她的用意:“是,末将定不辱使命。”
      谢长缨微笑着点点头,待这名裨将也离开后,便侧目向着谢迁扬眉朗笑道:“走吧,且让他们看一看,存有平陵军遗风的人,是何模样。”
      ——
      荆州叛军在渡河时对北岸猛烈的箭雨毫不意外,他们早已在船头立起了精铁盾牌,船身也早已用河水浸润过,故而此刻面对这等攻势,他们也仅仅是放慢了行船速度小心应对,并无就此罢休的迹象。今夜浓云蔽空,渡河的士兵们借着北岸倏忽间熊熊燃起的篝火偷眼而望,便见北岸箭矢如云扑面而来,立时又躲回了盾牌之后。
      他们凝神应对着这片惊心动魄的箭雨,全然不曾留意到,在北岸的篝火烧至最旺时,亦隐隐有刺鼻的气息飘荡而来。直至先行的船只靠岸时,叛军士兵们在有序登岸后迅速举着盾牌列出阵型,方才察觉到北岸的守军已次第退向了错综狭窄的街巷之中继续设防,而周遭篝火间渐起的迷雾之中,有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咳咳……”
      谨慎向前推进的士兵中有不少人一时喉头发痒,陆陆续续地咳嗽了起来。而为首的将领也并不迟钝,立时便扬声道:“用随身的汗巾蒙住口鼻,快!扑灭这些篝火——”
      士兵们窸窣着各自掏出了汗巾,步兵阵列也便在此刻略微滞涩了片刻。而正是在此时,两侧有马蹄声动地而起,有如天边的闷雷一般,自这片刺鼻的薄雾之后携摧枯拉朽之势滚滚袭来。
      “列阵!戒备骑兵!”
      将领高喝着来回奔走收拢阵列,顷刻之间,两翼的百余射声营骑兵便已疾行入阵,犹如飞石入水,瞬间在这狐疑的数千人中激起惊涛骇浪。
      谢长缨一骑当先策马提刀,领着数十名早已蒙住了口鼻的骑兵,在叛军尚未全然恢复阵型时自左翼冲入阵中,修长锋利的环首刀在寒芒一闪之间,便如云翳闷雷中猝然劈落的惊电瞬间划开了迷雾与夜色,倏忽刺穿了一名敌军的要害,溅起血色四散氤氲。
      她在长刀劈砍之间抬眸一扫,随即抬起左手放在唇边,扬声吹了一个呼哨。领兵自右翼突入的谢迁立时便听出了其中的讯息,亦是略微调转了方向,引兵入阵搏杀。左右两翼的射声营骑兵以呼哨为信,借着秸秆焚烧而生的迷雾在方寸大乱的叛军之中横向冲杀反复来回,将原本尚算严整的千人军阵生生地撕扯开来,又冲撞得七零八落。
      反复冲阵数十次后,谢长缨忽觉夜风渐起,再抬眼时,便见四下里藏于柴火松木下的秸秆似乎也已燃尽。她立即转而打了个悠长清远的呼哨,两翼的骑兵便在最后一次冲阵过后,借着迷雾的掩护向侧方退去。
      也正是在此刻,隐匿于街巷之间的步兵主力终于在一声高喝之间整装疾行而来,乘着迷雾未散之时,瞬间与士气大减的叛军短兵相接。
      一时之间,北岸的这片开阔之地金铁交鸣、旌旆翻飞。当四下刺鼻的迷雾在夜风之中徐徐飘向南岸后,便可在火星四溅中,望见两方刀光凛凛、箭矢如星,翩飞的血色之间,连头顶的皓月也被染得殷红。
      荆州叛军本已在方才突如其来的骑兵冲阵之中折损大半,此刻再与射声营主力交锋,皆已露出了无以为继的疲态。而射声营的主力早在王肃第一次叛乱过后,便在京城诸将领的协同之下日日演练,又兼营中将士大多为秣陵当地人士,深受去岁叛乱之祸,此刻也正有一番洗雪旧恨、建功立业的心念,自然是在此大好形势之下愈战愈勇。
      如此血战至四更天后,射声营主力虽也有所损伤,但荆州军却已被反推至烧毁的朱雀桥前。领兵进攻的牙门将见北岸情势已不可扭转,立时着传令兵下令:“上船!退回南岸休整!”
      未料此刻荆州军阵型已乱,加之入夜过后本就敌我难辨,他刚一出声,侧方便有一人倏忽拔刀飞劈而至,在乍起的翩然血光之中干脆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猝然失去生机的躯体颓唐倒下,谢迁深吸一口气,也不管那人究竟是南岸叛军中的何人,只扬手将那头颅抛起,高声冷笑道:“尔等主将已死,何故再做挣扎?”
      一时间荆州军军阵再乱,数千士兵只在几名百夫长与校尉的勉力呵斥之下,急急地退至河畔登上了渡船。
      而北岸的守军却也并不过河,只仍旧在岸边放箭追击,直至叛军彻底退入南岸的弓弩射程外时,方才在各方裨将的统领之下次第撤回巷中。
      此时月已西斜,清朗皎然的柔光之下,秦淮河两岸渐渐归于沉寂,唯有斜刺入地的断刃在尖端反射出一点极亮的银光,而周遭余烬犹然。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14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