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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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四十三、斜光到晓


      当府中仆役领着两名深夜造访的来客步入轩室内时,慕容临正倚窗端坐,侧目欣赏了一番闲庭月色后,便执着狼毫,在黄麻纸上走笔挥毫,落定一个飘逸却也稳健的“静”字。
      细瘦的月亮挂在窗牖外的弯枝之上,四周氤氲着迷离而又白濛的光雾。熏风徐徐穿庭,带起残花新叶,簌簌作响。
      苏敬则与谢长缨先后步入轩室,向着座上之人恭恭敬敬地长揖行礼:“见过慕容先生。”
      慕容临应声将手中的狼毫在笔洗之中濯去了墨色,在将狼毫轻轻搁下时悠然而笑:“哦?我的好徒儿刚到秣陵,便马不停蹄地来此拜会了么?”言及此处,他缓缓地侧过脸来,看向了轩室中的二人:“谢公子也来了?不知先前在天章阁中取的书册,你可曾看完?”
      谢长缨眸光一转,已上前一步与苏敬则并肩,向着慕容临答道:“慕容先生所荐的书册当真令谢某受益颇多,今日,也是来向您请教一番其中的玄妙。”
      而苏敬则却是并不急于说明来意,反倒是谦和地微笑起来,寒暄道:“慕容先生今日好兴致。”
      慕容临听得此言,便也就势扬眉,抬手笑道:“既如此,二位不妨先来看一看,这一幅字,写得如何?”
      谢长缨暗暗地蹙了蹙眉,只见那纸上独有一个“静”字,其走笔挥洒丝连、险中存平,一时拿不定其中深意,未敢轻易应对。在她思索之时,苏敬则却已是熟稔地缓步走上前去,在得了慕容临的许可后,垂眸取过了那一幅墨迹未干的纸张,温和的笑意之中添了几分笃定:“慕容先生,静字半边争。”
      他绝口不提这其中的字形走笔,只是在说出这一句话后,从容淡然地与慕容临对视了片刻。谢长缨立时便想到了那日天章阁中,慕容临在书册中划出的那一句话:
      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
      果然,慕容氏身为开国时的高门世家,到得此时,也的确该入局了。
      谢长缨心知自己于朝堂博弈一道未必纯熟,此刻便暗自留心起了二人的对话,并不贸然多说一句。
      而慕容临在片刻的讶异过后,亦是毫不介意地冁然而笑:“哈哈哈……不曾想你竟会由此入手,有些意思——二位说吧,深夜造访,究竟有何要事?”
      “慕容先生,学生此来是为求您一事。”苏敬则再次拱手长揖,直言道,“学生自荆州归来,也知道朝廷与武昌郡公的龃龉,故而有西藩二镇的军情须得上奏陛下。”
      “江陵与襄阳的军情?”慕容临听得“西藩二镇”后,神色有一瞬的诧异,而后却是笑道,“倒是为师低估了你。”
      “学生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苏敬则说话之间,已抬手将那一幅“静”字交还给了慕容临,抬眸浅笑道,“当然,若是能够帮到陛下或是慕容先生,自然是更好。”
      “所幸此时还不算太晚,此事……并不难办。”慕容临颇为爽朗地笑着应下,从容地抬手接过了纸张,却又侧目看向了谢长缨,“那么,不知谢公子又有何指教?”
      “我不过一介晚辈,不敢贸然说什么‘指教’,只是尚有几分担忧罢了。”谢长缨听得他发问,这才不紧不慢地正色拱手答道,“既然慕容先生已应下了此事,那么谢某便有一问:仅仅凭借着这份未必全然准确的西藩二镇军情,朝廷可能得出应对武昌郡公的万全之策?”
      慕容临微微眯起了双眼,不着痕迹地端详着谢长缨此刻的神情:“未知军情如何,我又如何能够定论呢?”
      “虽不知军情,却有一事显而易见。”谢长缨答得有条不紊,“如今武昌郡公本人领兵屯驻于姑孰,但为防备北方劲敌,其手下的兵力势必有半数以上必须留守于西藩二镇。如此一来,朝廷若想速战速决,必得是纵深穿插荆州扬州,两地同时用兵作战。”
      “突袭西藩二镇的战事并不如知玄所想象的那般困难,至少并不需太多人手。”苏敬则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开了口,依旧微笑着看向慕容临,“学生已然试探过,襄阳白氏及其手下数万部众可为接应。”
      “不仅仅是接应。”谢长缨凝眸思忖片刻,又道,“若要纵深穿插至千里外的江陵,王师必得及早秘密动身。但如今武昌郡公已在姑孰,自姑孰至秣陵,只需数日。”
      “谢公子既然将话说到了此处,便不妨与我一同入宫觐见太子殿下与中宫殿下吧。谢公子素来行事妥当,且已然知晓此事,总不可令你半途而退吧?”慕容临自然明白谢长缨的言下之意在于参与此战,便了然地笑了笑,从容起身走向轩室之外,“若今夜能够定下计策,明日便可秘密发兵开赴江陵。”
      谢长缨扬起唇角,再次规规矩矩地拱手长揖:“多谢慕容先生。”
      ——
      此夜星疏月淡,暑气微微。东宫承华门前的宫廷宿卫忽地便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听见了极远处辘辘而来的车马之声,他们打起了万分的精神,立起手中的长戟,蹙着眉头循声看去。
      自从皇帝染病不起后,国家大事悉数交给了监国的太子卫琰定夺。于是太子虽未加冠,也已搬出了台城西侧的永福省,入驻东宫。以往也曾有边防要务夤夜递入东宫的先例,故而他们虽是警惕,却无太多惊讶。
      不多时,宽阔的御街之上便有一驾纹饰精美的马车绝尘而来,在朦胧月色的笼罩之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承华门前。
      为首的宿卫队长扬起长戟,做出拦截之势高声喝问道:“何人擅入宫禁?”
      “门下省散骑常侍、丹阳尹慕容临。”慕容临闻声掀帘而出,手执一份二尺竹牒与一块镶银的木质符信,施施然走下马车,在一行宿卫整齐划一的行礼动作中向那宿卫队长递了出来,“本官今夜有要事上奏太子殿下,并领一名外朝官同入宫禁禀报,此为门籍与御前银字棨,请诸位核验。”
      而谢长缨亦是紧随而出,递上了相应的门籍:“京师射声营校尉谢明微,随散骑常侍同来商议。”
      那宿卫队长一一核验过二人门籍之中所载的年纪、名字、物色等条目,确认无误后,方道:“案省相应,可入。但不知常侍所引外朝官为何人?”
      “此事隐秘,若有泄露,诸位担待不起。”慕容临接过宿卫队长交还的门籍与银字棨,微笑道,“银字棨为陛下亲赐,本官亦有作为引人的职权,诸位若不想引火烧身,还请莫要多问。”
      那宿卫队长斟酌了片刻,心知秣陵慕容氏与陈郡谢氏毕竟皆是高门望族,便也不愿深究,让步道:“……是,几位请乘车入宫门,在东宫第二重门前下马步行,待内侍禀报引见。”
      “有劳。”
      慕容临淡淡地向他一笑,回身登上了马车。谢长缨在慕容临掀帘坐定后,方才也向着一行宫廷宿卫长揖行礼,回到车中。
      马车入得承华门后,行至东宫二重门前便由车夫勒马靠边。而三人次第走下车舆时,此处的宫人也早已得了承华门处的消息,趋步入殿向太子与皇后通传此事。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过后,便有一名年长的内侍低着头自宫殿侧门急急走出,来到三人近前:“太子殿下与中宫殿下请几位入殿议事。”
      “有劳内侍。”
      慕容临当先向那名内侍拱手长揖,紧随其后的苏敬则与谢长缨亦是如法照做。
      “请随咱家来吧。”
      那内侍一扫拂尘,便转身引着三人步入东宫的侧殿之中。
      此刻宫人们已在四方灯檠中燃上了通明的烛火,照见侧殿之内雕墙峻宇、缔构宏敞,丹壁玉阶都被这高烛绛纱映衬得浮光万丈。监国太子卫琰已在主位之上坐定,而中宫皇后陈定澜则端坐于垂落的珠帘之后,她敛眸垂首,一派淡泊慈悲的模样。
      听得殿中足音跫跫,陈定澜便也缓缓地抬起了眼帘,而一旁的卫琰在三人各自行过礼时,已然摒退周遭的内侍宫人,从容开口:“诸卿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此情此景之下,自然是由官品最高的慕容临当先奏对:“太子殿下,中宫殿下,臣此次深夜入宫,是为大宁的一桩燃眉之急而来。二位殿下想必也知,近日里补缺的地方官员已陆续入京,而其中恰有臣的一位旧日门生自荆州而来,因察觉武昌郡公似有不臣之心,故愿向二位殿下陈明其中曲直,以正社稷宗祀。只是苦于外朝官不得出入宫禁,而此事迟则易生变,方恳请臣为引人。此间叨扰之罪,臣也愿代其受过。”
      卫琰不动声色地微微侧目,见陈定澜轻轻一颔首,便道:“不必言罪,还请诸卿将此事细细道来。”
      “臣镇西大将军幕府左司马,前并州别驾从事史苏敬则,叩见太子殿下、中宫殿下。”苏敬则依言上前一步,恭谨地向座上之人行过大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臣先前蒙陛下提携,调任荆州,于去年初冬时分参与了襄阳郡地动天灾后的赈灾抚恤与堤堰修筑事宜,也正是在那时察觉出了武昌郡公的不臣之心。因此,臣借职务之便,由荆州军那时的一番动向,大致推算出了西藩二镇的军情,只是为免武昌郡公起疑,直至此次补缺时方才得以借机入京禀报。”
      卫琰垂眸默然,面上的神色看不真切,而一旁的陈定澜则缓缓抬眸开口:“苏卿既说探得了西藩二镇的军情,可否在此详谈?”
      苏敬则向陈定澜稽首行礼,道:“若二位殿下允许,请赐臣一幅荆州舆图,臣自当为二位殿下绘制其中详情。”
      “好。”陈定澜微微颔首,而后唤来心腹宫人吟风,侧首吩咐道,“吟风,去取一幅舆图,再命人架上笔墨纸砚与案桌。”
      “是。”
      吟风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一干内侍自侧方入殿,将陈定澜吩咐的物件一一布置妥当。
      待这一行宫人内侍退去后,苏敬则向座上的两人躬身行礼,而后便上前取过狼毫蘸了烟墨,借着满殿熠然的灯烛辉光,在那幅荆州的山水舆图之上有条不紊地勾画起来。
      谢长缨听得唰唰的走笔声时,不由得暗暗地抬了抬眼,打量着苏敬则在舆图之上勾画出的简略标识,她这才隐约想起,苏敬则早在北上并州的途中,似乎便向人学过舆图的绘制之法。而若非是他那时在荒郊驿站中留下的舆图残片,他们二人大约也不会再次相逢。
      谢长缨的神思漫无目的地悠游了片刻,便重又回到了那幅舆图之上。只见舆图中的几处险要之地已被苏敬则仔细地勾画出来,标注了他所推测的驻守兵力,而若是遇上难以定论的部分,他便会在一旁列出可能性最高的几种方案。
      两炷香后,苏敬则终是搁下狼毫,起身向着卫琰与陈定澜躬身长揖:“二位殿下,臣勾画已毕,还请过目。”
      陈定澜向侍立一旁的吟风颔首示意,后者便垂眸趋步上前取过了案桌之上的舆图,而后交入了她的手中。在与卫琰仔细地看过了其中的勾画标识后,陈定澜微微一笑,凤眸中明锐审视的目光含着几分冰冷的赞许之意,落在了苏敬则的面目之上:“先前本宫倒是不曾发觉,苏卿竟是位不得多得的良才。只是虽有舆图,却无良策,如之奈何?”
      先前一直默然立于一旁的谢长缨在此时终是举步上前,向陈定澜躬身行礼,朗声道:“二位殿下,臣今夜与丹阳尹入宫,便是为此。”
      陈定澜此时见谢长缨开口,倒也并不意外,反是含笑发问:“如此看来,谢校尉也知道了荆州军情?”
      “臣并不知晓详情,只是依照近来武昌郡公的动向,隐约猜到一二。”谢长缨分明觉察出了这笑容背后的寒意,不紧不慢地应道,“如二位殿下所知,如今武昌郡公‘奉命’进驻姑孰、训练水师,但为防备北方劲敌、也为稳住荆州局势,其手下的兵力势必有半数以上必须留守于西藩二镇。臣以为在此局势之下,若想在武昌郡公发难之时不致落败,必得是纵深穿插荆扬二州,同时用兵令其首尾难顾。”
      慕容临此时亦是从容一礼,道:“臣之愚见,与谢校尉相似。荆州兵势之盛,满朝文武在去年时便已见过,倘若仍是以常规战术应对,只怕凶多吉少。如今有了这一份舆图,也正可据此布置荆州的奇袭,险中求胜。”
      陈定澜再次笑了起来:“那么,不知诸卿可有适当的人选?”
      慕容临垂眸奏对,语调稳健:“臣虽不才,却也略懂几分行军之法。此去荆州不宜声势过大,请二位殿下允臣领兵三千暗中赶赴荆州,一旦姑孰有变,臣当即刻应时而动。对外便称,南泠书院中庶务颇多,臣不得不离京一月。至于留守秣陵者,朝中非无良将,二位殿下只需依照去岁初冬王肃入京时诸将的反应谨慎选择便是。”
      “好。”陈定澜微微颔首,言语掷地有声,“本宫会从颍川陈氏所掌的豫州军中调出三千,至于‘引蛇出洞’之法,本宫也已另有计策。倒是诸卿,可莫要令本宫、令陛下失望了。”
      见得实际主政的皇后陈定澜已然应允,三人便皆是稽首叩谢:“臣谢过太子殿下、中宫殿下。”
      “时辰不早了,”陈定澜微微眯起凤眸,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诸卿且归家休憩吧。”
      “是。”
      在三人应声之时,先前领他们入殿的年长内侍也已趋步走入殿中,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向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三位,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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