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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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六、断云依水


      苏敬则与江怀沙经由郡府属官的引领步入官署正堂时,时辰已过了正午,此刻王肃与方随之正端坐堂上,指点着几册卷宗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得二人前来,王肃便也暂且搁下了手中事务,正色颔首,摒退了那名引路的官员。
      待二人各自依例行过礼后,他方才缓缓开口:“连环坞为荆州痼疾,近来沉寂已久,却于今日猝然发难。本官正欲与方参军详谈此事,不知二位对今早之事,有何见解?”
      这一次却是江怀沙当先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向座上二人行礼道:“武昌郡公、方参军,晚辈在荆州一带定居已久,对连环坞之事多少也有几分耳闻,加之晚辈并非官署中人,不宜在此机密之地久留——不妨便由晚辈先说,二位意下如何?”
      “江公子不妨说说看。”
      江怀沙斟酌了片刻,徐徐说道:“晚辈在闸口处曾与其中一人交手,那身手实在算不得多好,但那等体量的火药却又绝非临时起意所能筹集的。故而晚辈实在疑惑——连环坞这样的安排,未免太不妥当了些。总不该是因为人手不足吧?”
      王肃微微颔首:“此事听来的确异常,江公子可还有其他发现?”
      “暂且只是如此了,若是几位有要事相商,晚辈便先行告退了。”
      “不必。”王肃笑了笑,神色自若,“连环坞一出,荆州皆须戒备。本官听闻以往江夏郡守也常与江公子磋商郡中事务,因此你无须回避。”
      “……是。”
      苏敬则微微侧目,见江怀沙虽是含笑长揖,身形却好似不由自主地僵了一瞬——也是,白郡守与何人议事这等私密消息竟能传入王肃耳中,又在这时明里暗里用于敲打襄阳白氏,自然令人警惕。
      而那一边,王肃的目光也是转向了苏敬则:“左司马意下如何?”
      苏敬则不动声色地垂眸望着堂中经纬纵横的石幔,将脑海之中纷繁的思绪回拢梳理了一番,拱手应声:“下官对于连环坞的往事不甚了解,只是以近来之事观之,其中的确有不少异样。其一是建武元年九月至十月的悬瓠之战前后,本当活跃于荆州境内的连环坞竟在豫州的汝南郡出手,混入氐羌胡人之中祸乱悬瓠城防。那时将军亦在城中,亲眼见过此事。其二便是凭舟方才所言的异样,连环坞因旧日纷争而生事发难,却不曾派出强有力的人手。其三,下官以为连环坞盘踞荆州多年,为供养人手,想必也掌握了不少州郡之内的产业与田地,若是今早得手,那么届时州郡无主、江水泛滥,以致民众流离、商贸崩溃,这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弊大于利。”
      江怀沙略显讶异地瞥了一眼苏敬则,见对方神色沉静,似乎早已有了算谋。他再抬眼时,便见座上的方随之一时也是轻蹙着眉头默然不语。而王肃以指节轻叩着案桌,不置可否地沉吟了许久,淡淡开口道:“的确是本官未曾深入思索过的角度……不知左司马可有进一步的推论?”
      “如今的线索太过零散,许多关节之处尚且不甚明了。只是结合如今荆、豫二州的局势看来,下官却有一些大胆的猜测。”
      “说说看。”
      “下官也只是在想,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连环坞已将寄于他人名下的产业与大部分人手向北方州郡转移?”苏敬则顿了片刻,在抬眸扫过王肃与方随之此刻微妙的神色后,方才继续道,“纵然是在太平年月,边境之地也仍是有利可图,更不必说如今中原战乱,朝廷的法度已未必能够有力地管辖到豫州边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中的含义已然不言自明——连环坞乘着天下大乱之时迁往边境,倚靠往年攒下的家底,在如今的边境之地放手做起了杀人走私的勾当,在大宁与中原的一干割据势力之间转圜牟利。如此一来,方才提出的诸多矛盾之处也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方随之此刻才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个有趣的猜测,可惜……并无证据。”
      “故而下官也只是随意提及,若二位觉得荒唐,自可不必在意。”
      “好了,连环坞之事待清查过后再议。”王肃适时地摆了摆手,转而问道,“本官来襄阳,原本是想防备着沔水的汛期洪涝,不知左司马前日里特意致信江陵请求调拨人手后,将此事处理得如何了?”
      “王郡守想必已将此前划定的修筑之法交与您过目,只是下官前些日子依照进程粗略算过工期,觉得若依照原计划恐怕不能及时竣工,便打算用周边那几处废弃的古河道分洪。苦于襄阳郡的人力已然捉襟见肘,不得已方才向您请求调拨人手。”苏敬则谦和地微笑着,将河堤工事的进展有条不紊地言明,“眼下古河道已大致完成了疏浚与改造,沔水主河道上未完成的那部分河堤也不妨待天气放晴后再徐徐图之。不过,为防万一,也请您在沔水两岸留些人手,以备不测。”
      “这是自然。”王肃颇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朗笑着发问,“若沔水汛期安然读过,左司马自然少不了一份功劳——只是不知,届时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呢?”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的目光皆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苏敬则的身上。任谁都听得出,王肃这番看似随性亲和的提问属实不易作答——若求得太多便显贪贪婪,求得太少却又虚伪。
      苏敬则垂眸长揖,语调谦恭:“将军,此事尚未定论,纵然定论,想来也该是朝廷依照律法论功行赏,下官万不敢私自索求。”
      王肃却又不打算就此放过,复又笑着追问道:“瞧瞧,这么紧张做什么?本官也不过随意一问,左司马随意作答便可。”
      苏敬则无奈地笑了笑:“若定要说些什么,下官便请求将军届时允上几日假。”
      “哦?为何?”
      “您也知本官在调任镇西将军幕府前,本是任职于并州,奉并州牧之命南下入朝。”苏敬则复又微微垂下眼来,敛去了眸光之中的一线锋芒,于是那唇畔的笑意便也显得朦胧而又无害,“下官毕竟也曾受过并州牧不少照拂,如今他不幸故去,下官总该择日祭奠一二。此前因襄阳郡中诸事繁忙,下官不敢擅离职守,如今赈灾之事已颇见成效,若沔水汛期也能平安渡过,下官便也无后顾之忧了。”
      自他说出“并州”二字起,江怀沙便免不了紧张地暗自端详着堂中三人各自的神色,及至听罢苏敬则这一席话后,方见得王肃的面色在一瞬的微妙过后转而渐渐舒展,而方随之虽始终轻蹙着眉头,到底也不曾露出更为狐疑的迹象来。
      “我朝以忠孝治天下,左司马这番话,本官自然是不会驳回的。”王肃此刻却是笑得从容爽朗,一幅全然不曾生疑的模样,他侧身看向方随之,问道,“方参军以为如何?”
      方随之亦是颔首:“此为人之常情,并无不妥。”
      苏敬则听得此言,便也礼数备至地垂眸长揖:“如此,下官多谢将军与方参军通融了。”
      王肃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在此空耗时间:“此事成与不成,还有待近日的检验。今日变故良多,左司马与江公子也不必在此徒然久候——若是无事,二位也不妨先回驿馆休息。”
      “是,下官告退。”
      “是,晚辈告退。”
      苏敬则与江怀沙各自行礼告退,趋步退出了郡府官署的正堂。
      而在二人离去后,王肃方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看向了方随之:“逐溪如今以为,此人可用否?”
      方随之沉默良久,终究也只是点了点头:“此人数月以来皆无异样,行事虽守礼,却也不似刻意拘束——若将军想用,自然无妨。”
      ——
      午后的大雨携着隐约的燠热倾盆而下,将庭中的山石花草濯洗得明净鲜妍。疏疏落落的雨声响在檐外,在长街一侧的跫跫足音之中显得尤为空远出尘。
      江怀沙擎着伞绕开了一处水洼,抬眼望向前方行人寥落的街市:“怎么偏偏要在此时与他们说孟府君的事?平白惹人猜疑。”
      “这并非‘惹人猜疑’,正相反,他们如今对我将信将疑,正该设法推上一推。”苏敬则垂眸看着青石板缝隙间涓涓而去的雨水,语调中虽含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却也在这潺潺的雨声中平添了几分渺远疏离之感,“凭舟,玄章于我而言并非是寻常的上峰,我与他以往的交游王肃一查便知。你且想一想,我若在此时也不曾表现出对玄章的半点缅怀,那么在他看来,这究竟是‘忠心耿耿’,还是‘忘恩负义’?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又敢不敢用?敢不敢放去别处用?”
      江怀沙眨了眨眼,也立时明白了过来,半晌方低声道:“看来方随之那句‘人之常情’的评价,竟还是肺腑之言了。可如此说来,你方才所说的‘祭奠’,又究竟是不是真……”
      “凭舟,我如何作想并不重要。”苏敬则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江怀沙的话语,他微微侧目看向对方,眉目间仍旧是以往温和而沉稳的模样,只是这番话语中的情绪却一时令人难以分辨,“重要的是,如今朝廷为求与辽西段氏的合作,连玄章的身后事也按下不表,而我如今尚且滞留于荆州,对此无能为力——那么我纵然给出了你所设想的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江怀沙一时无言。
      二人默然地走在雨水盈阶的石板路上,长靴踏过水洼,溅起四散纷飞的水珠,凌凌地折射出一线微光。
      而在片刻的静默过后,苏敬则终是沉沉地一叹,那敛去了温醇意蕴的声线此刻听来便更近于清冷铮然:“至少在如今,我尚且无颜去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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