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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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五、江间波浪


      四月的襄阳郡中,沔水的汛期在连月不开的阴霾与细雨之中肉眼可见地近了。
      江怀沙赶到河堤上时正是霪雨霏霏,天水之间昏暝如雾。他在行色匆匆的士兵与民夫之间逡巡了半晌,终是远远地望见了俯身查验水位的苏敬则。
      “崇之!”他向对方挥了挥手,快步跑上前来。
      “……凭舟?今日为何突然来了此处?”苏敬则循声站起,紧了紧披着的油帔,又抬手将斗笠的帽檐向上抬了抬,方才颇有些歉意地向着对方浅淡地一笑,“倒是我招待不周了,你不是素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么?”
      “我这是为了提醒你——王肃从江陵来到了襄阳视察军务,一会儿便要顺道来此检视了。”江怀沙耸了耸肩,亦是在环顾之时留意到了些什么,蹲下身来探手摸了摸尚算温顺的河水,“水位似乎比往年汛期前低了些?”
      苏敬则微微颔首,抬眸远眺着沔水烟波渺渺的河面:“是我那日估算着工期赶不上汛期的时辰,索性向江陵请求再调拨些人手,挖通淤泥修筑沙洲鱼嘴,将周边那几处古河道也暂且用了起来。”
      “至少看起来,的确有几分效果。”江怀沙说着站起身来,“不过,这也不须你日日留在堰上吧?”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依旧并不多言:“此时若是出了纰漏,后果我可担不起。更何况,我在荆州待了这么久,也总该重新谋划一番出路。”
      他说这番话时依旧是抬眸眺望着江水的来处,眸光也如此刻的江上烟雨一般澹然清远,望不见眼底氤氲着的光芒究竟是柔和还是锋利。
      江怀沙抱臂偏了偏头,正欲再问些什么时,却不防四下里陡生变乱。在民夫的惊叫与士兵的质问中,金铁交鸣的刺耳搏杀声骤然在河堤之上爆开。
      “小心!”江怀沙眸光一凛,当即护在了苏敬则的身前,却苦于未曾随身携带防身武器,唯有随手拾起了不远处的一根木棍聊作防卫,“来者不善,向河道中央退一退。”
      苏敬则抬眼一扫,便见人头攒动的河岸边似乎亦有骚动,立时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一面随着他避开混乱的人流后退,一面低声道:“这些人是……”
      “冲着王肃来的。”
      此刻的长堤与河岸上下皆是一片喧嚷混乱,民夫们在原本便不宽阔的堤堰之上慌不择路地向一切可能躲避交战的方位尖叫奔逃,反倒是将试图列阵反击的士兵们冲得七零八落。而远处的河岸之上,州府的车舆还未停下,便已有数十名刺客围了上去。
      二人躲开慌不择路的民夫避至道旁,江怀沙向着刺客们聚拢的河岸方向挑了挑眉,复又凝神盯着堤堰上不远处的混战,却是在耀目的刀光剑影之间,骤然望见了一方棱刺状的奇特武器。见得此物,他的语调也不觉微微一变:“连环坞……?”
      “那是连环坞的武器?”
      “不错——”江怀沙话语一顿,蓦地回首,“……你见过?”
      “堤上混乱,别分神。”
      “喔……”江怀沙应了一声,仔细地将堤上的不速之客们打量了一番。
      “此前氐羌兵围悬瓠,城内作乱的胡人便是用了与此类似的武器。”
      “……悬瓠?”江怀沙狐疑地蹙了蹙眉,“他们的势力何时竟染指了豫州……什么人!”
      二人说话之间,忽有几道身影冲开混乱的人流,霎时间已掠身向此处而来。随着那声喝问蓦然而起的,还有江怀沙的身影。
      “凭舟,接着!”
      江怀沙循声回首,正见苏敬则从袖中取了一柄短刀扬手向他掷来,他甩开木棍将手一抬,正正地接过了那柄短刀,朗声笑道:“谢了!”
      而后,江怀沙猛地拔刀出鞘,金线勾描的绯色衣角凌空翩然一卷,便将沾上的雨水如碎玉明珠一般甩落入土,而那刀锋已直取当先的一人。来者的长刀如有千钧之力,而江怀沙明眸如清霜,短刀在空中迅捷一转,便循着对方的锋刃向下,直直打在那人的手腕处。
      那人的招式在手腕处的震颤酥麻中骤然一滞,江怀沙乘着此时旋身扬腿,又一次踢在他的手腕之上,长刀便倏忽脱手飞出。江怀沙衣袂轻扬,步履轻盈飘逸如入无人之地,而空中长刀与雨珠的寒光如星子一般飞闪迸溅,眨眼间已被他稳稳接住。
      长刀柔韧的刀尖仍旧在轻轻摇曳着迷离的碎光,而江怀沙左手一转,已将方才的短刀重新收入袖中,复又借势点足轻掠,迎上了后来者的淋漓的刀锋。
      一时间锋刃的寒光与江上的水色纷繁华丽地交织于一处,只见数把长刀划开雨幕风帘,在一声倏忽炸响的闷雷之中,叮叮当当地相撞。
      苏敬则抬眸远眺,见河岸之上的官兵也正挥舞着干戈,在血光飞溅之中将那些来路不明的刺客一点点地逼退。只是他还不及稍稍放松,便在回首之时,正见有数名神色异样的“民夫”混在惊惶的人潮之中,不知抱着些什么,正沿着河堤向沔水中央的第一道闸门拥挤而去。
      汹涌的江水在疾风骤雨之间滚滚而来,撞上长堤涌起一浪又一浪的堆雪飞沫。当浪潮与风雨凌空混作一处,携着冰凉的寒意如齑粉般扑面而来时,苏敬则也在电光石火之间猜到了连环坞之人的计划。
      他们的目标是王肃,但若刺杀不能得手,那么何妨顺势制造一些焦头烂额的麻烦?不过这些人既是扮作了民夫,又陷在了人潮之中,只怕是施展不开拳脚,而这对于擅长简单有效的反击之术的苏敬则而言,却正是优势所在。
      思及此处,苏敬则几乎是当即回身,抬手压了压斗笠的帽檐,举步投入了后方惊惶避难的人潮之中——若今日出了纰漏,那么此后一切谋划都将陷入被动,而他绝不会甘于坐以待毙。
      眼见岸边的混战好似愈演愈烈,滞留于此的人潮便更为惶恐地向河心的闸门处涌去,那几人裹挟于其中,因不敢明显暴露自己的行迹,一时也无从加快脚步。苏敬则微微低下头混在其中,乘着人群拥堵停驻之时飞速躬下身去,不动神色地从长靴外侧的夹层中抽出了一柄小巧轻薄的匕首收入袖中。而后,他避开四周推搡的民夫,在人群的缝隙之间一点点地挪向前方。
      只是待苏敬则再一次抬眼时,却见那几人大多已行至闸口畔,眼见便将有所动作,而他尚且与之间隔了四五人。他心知难以追上,四望一番后,便乘着众人混乱无主之时,忽地抬手将前方之人猛然一推,而后微微低头,自侧方又迅速向前挪了数步,避开了此处的乱子。
      “哎唷,谁推我——”
      “啊——”
      因着一人被推,周边数人皆是趔趄着便要摔倒,推搡之间,更多的人也因此而受到了波及。乔装为民夫的连环坞杀手因相去不远,一时也唯恐被那人潮挤下水去,不得不暂且放下了手中的火药,在一片突如其来的嘈杂之中各自勉力稳了稳身形。
      距离乱象最近的连环坞杀手被人群冲得落单,又恰站在了堤堰的边缘,他忌惮地放下了手中的火药箱,骂骂咧咧地推了推周边涌动的人群:“没长眼睛吗?挤什么挤!非得一块儿摔下去是不是?”
      正是在此时,一名身着斗笠油帔的年轻人好似也被人群挤得站不稳身形,眼见便要向他所站立之处摔倒。那人纵然心下不悦,却也不敢贸然生事,唯有抬手狠狠地将对方向前一推:“哎哎哎,你,看着点……”
      年轻人稳了稳身形,却反是回过身来,低着头很是客气地笑了笑:“多谢这位大哥。”
      那人只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民夫,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算了算了,下次走路看着点——呃——”
      “哧”!
      话音未落,那人便在腹部猝然而起的剧痛之中挣扎着无力地瞪大了双眼,口中“嗬嗬”的挣扎声淹没在嘈杂纷乱的人群之中。
      他见对方上前一步,在将匕首刺入他腹中时含笑抬起眼来,而那匕首随即猛地一绞:“多谢了。”
      在轻声说完这句话后,苏敬则抬起左手,将那人向河中用力地一推,旋即在凌空喷涌的血色中抽刀转身,乘乱躬身遁入了人群之中。
      那人与脚边的火药皆是在一声闷响中坠入沔水之中,刺目的殷红随即在浪水激荡的江面之上蔓延开来。
      闸口处惊惶骚乱的民夫们乍见得此处血色喷涌,俱是惊声尖叫着推搡起来,而稍远些的人群则不明所以地随之再次骚乱起来。苏敬则将匕首暂且收入袖中,迅速扯下了隐有血迹的油帔与斗笠,凝神专心地稳住身形,向另几名连环坞杀手的所在之处挤去。
      这般情形令已在闸口边沿的几名连环坞杀手唯恐在蹲身引爆前便被混乱的人潮挤入江水,更唯恐那潜藏于人潮之中的敌人猝然发难。在这番顾虑之中,他们索性不再刻意扮作低调的模样,其中数人围在前方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刀来,大声呵斥推搡着身边涌动的人群,而独留一人在闸口前安置火药。
      分明便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杀人了——杀人了——”
      一众民夫见得有人拔刀,大惊之下皆是尖叫推搡着向河岸的方向躲去,甚或有人还记得河岸边亦不太平,便索性跳下了沔水,打算就此游回岸边。如此一来,这一行连环坞杀手的身边也便立时空了出来。
      而这恰恰是苏敬则不愿见到的情形——一旦失去了纷乱的人群作为掩护,他作为不擅武艺的寻常人,便也全然没有了将这些人分而治之的机遇。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暂且随着人潮后退,以免暴露自己。
      而他所不曾看见的是,闸门附近翻涌奔腾的江水之中,正有一线描金浅绯的衣角于白浪间若隐若现,直向那摆弄火药的连环坞杀手潜行而去。
      闸门边的那名杀手仔细鼓捣了一番,终是将油布包裹下的火药安置妥当。他扬起油帔遮了遮四下里的细密风雨,径自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火折子。
      闸门下的江水却是在瞬息之间白浪一翻,如雪沫般飞扬纷落的浪花之中,叼着长刀的绯衣青年掠身出水,在点足跃上堤堰时扬手抽刀,霎时劈出星海长河般荡漾不绝的雪亮锋芒,在溅起的血光中飞转摇曳、凛然不息。
      “呃……”
      那杀手还不及反应,胸膛前便已在重击中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他痛苦地闷哼着跌坐在地,而江怀沙亦不恋战,飞起一脚将那火药踢入江水后,便欲跃身下水。
      却不料那负伤的杀手蓦地暴起缠住了江怀沙的左腿,而四下里的其他杀手也已纷纷拔刀飞身,眼见便要上前围攻。
      “嘁,麻烦……”江怀沙轻哼一声,顷刻间已躬身俯首,用手臂与长刀锢住负伤杀手的身形。
      他钳制着那人就势在地上一滚,二人便尽皆跌入了愈加湍急的江水之中,激起一阵穿空而起的波涛。
      那几名杀手一惊,俯首时便见沔水浩荡,而成片的殷红在翻涌的气泡与浪花中悠悠荡开,一时虽拿不准水下究竟是何景况,仍旧是纷纷躬身欲跳。
      未几,杀手了无生机的躯体浮上江面,脖颈处几近穿透的刀伤汩汩地泛着黑红。而襟袖染血的江怀沙已然潜行翻上闸门的另一端,朗声冷笑着执刀扬眉:“怎么?这便不敢动手了?”
      而正在此时,几名杀手的后方亦有士兵们纷繁的脚步急促逼来。
      “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他们悚然地循声一回首,便在弓弩与刀戟林立的森然寒光之中,望见了负手踱步而来的方随之。
      而跟随于他身侧的苏敬则仍旧是仪态从容温雅,唇角含笑:“诸位火药已失、寡不敌众,何苦再做无谓的挣扎?”
      “哼……方家……”
      为首的连环坞刺客颇为怨毒地冷笑一声,蓦地与余下几人齐齐跃向沔水。
      “放箭!”
      箭矢在方随之的厉声高喝中攒射而出,飒飒地钉入河堤与江水。江面上次第有殷红的血色洇开,却再不曾有人见到那些刺客的身影。
      这场莫名而起的风波也在此刻平息。
      “好了。”方随之扬手一挥,两侧的弓弩兵立时也停了手,“去渡口调船撒网,州牧有令,这些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一行士兵领命离去,而苏敬则此时方才上前一步,垂眸向着方随之长揖请罪:“今日之乱,实乃下官疏漏所致,还请方参军依律责罚。”
      “苏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方随之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襄阳郡近来的赈灾情况有目共睹,方才王郡守也对你多有褒扬。荆州这连环坞之患由来已久,苏公子初来乍到不甚了解,也是寻常。好在今日不曾闹出更大的乱子,苏公子且回驿站换上干净的衣物,再去官署向郡守与武昌郡公禀明情况便可。”
      “是,下官多谢方参军相助。”
      “分内之事罢了。”
      二人说话之间,一声惊雷倏忽在天际炸响,而那连绵的细雨亦渐有滂沱之势。
      方随之侧目望了望此刻的阴云翻涌的天幕:“此处民夫的善后安顿之事已有军中将领接手,苏公子与江公子也快些回去吧,可莫要感了风寒。”
      “是。”
      苏敬则拱手相送,待方随之与一干护卫离开后,方才急急向闸口走去:“凭舟!”
      此刻江怀沙早已自闸口爬上了堤堰,他浑身湿透立在风雨之中,有些出神地回望着水流汤汤的江面与漂浮而去的尸体,握住刀柄的手指骨节却是隐隐泛着青白。
      “……凭舟?”
      江怀沙这才缓过了几分神思,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我似乎下手重了些?”
      “那毕竟是你的敌人。”
      “话虽如此,第一次这样动手,还是难免……”江怀沙扶着额角摇了摇头,而后认真打量了一番苏敬则此刻的神情,良久,反倒很是轻松地笑了一声,话锋陡转,“有些紧张。”
      “……你下手的确该轻些,若能留下一个活口,此事调查起来,便会方便许多。”苏敬则一时唯有啼笑皆非地瞥了他一眼,径自转身向河岸边走去,“走吧,此处已有他人善后,我还需早些向王肃复命。”
      “复命?那我与你同去。”江怀沙见此情形,便也甩开了信手夺来的长刀,取出袖中的短刀快步跟了上去,“这短刀还未还给你——对了,今日的事可不要让长宁他们知道,若是他们听说了我比你还要露怯,更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模样了……”
      “……凭舟,”不待他说完,苏敬则便已略微顿了顿脚步,目光扫过河岸边井然有序处理后事的荆州将士,而后颇有深意地含笑侧目,接过了那柄短刀,“你若再这样说下去,这附近之人便都该知道你露怯了。”
      江怀沙立时知趣地沉默下来,只是快步与他越过岸边匆匆善后的荆州士兵,离开了沔水之畔。
      而此刻溟濛的云霭之下,沔水两岸的雨势连绵缀连,渐有滂沱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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