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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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二、楚江空晚


      四月初的张掖郡依旧是春风不度。
      此刻天色将明未明,官驿中的伙计已然挑灯开了张,在携着沙石的晨风中跺着脚搓了搓手。
      黛蓝色的天幕兜头照在空阔萧条的官道之上,风沙悄然弥散,遮蔽了西方的道路,唯有极远处一阵达达的马蹄声急促而来,在寂静的郊野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伙计却已是对此等情形司空见惯,他撩起脖子上的汗巾围住了口鼻,估算着来客已近,便挑着灯出门趋步相迎:“官爷,这儿还有空房,给小的看一看您的鱼符官印便好。”
      身量高挑的来人勒马翻身而下,揭了裹得严实的斗笠与汗巾,露出锋锐飞扬的眉眼来。他略微一挑眉,笑道:“怎么,这就忘了我是谁了?”
      “哎呀,原来是秦小将军,是小的眼拙。”伙计见了他的面容,立时便是喜笑颜开,“您往西面去讨伐叛军时可是领了那么多儿郎,好不气派。今日单骑折返,小的也自然不曾往您这儿想啊……”
      “若罗拔能的残部与叶延部到底都不成气候。我们是在远郊扎的营,不叨扰你们做生意。”秦镜笑了笑,转而问道,“我此行过来是为了问一问,你们这儿可曾收到寄给我的信?”
      伙计凝神思索了片刻,不住点头道:“有的,有的。似乎是东面的书信,约摸半月前送到了驿站里。您若是需要,小的这便带您去取。”
      “有劳。”
      伙计自然不敢怠慢,立时应了一声,在前方领着秦镜往官驿中走去。他一面走着,一面又絮絮叨叨地开了口:“要我说啊,这信送得可不算容易。看那信封上写的年月,似乎还是今年年初寄来的……”
      秦镜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沉了沉,却终究不曾多言。
      二人来到官驿大堂中时,秦镜透过东面的窗牖,正可望见自天际缓缓抽离生长的第一缕晨曦。
      几名官驿的仆役正在大堂中轻手轻脚地打理着柜架案桌,为卯时的早膳井井有条地准备着。那伙计径自走到柜架前,借着一旁灯檠的烛光翻找了片刻,便取过一封沾了几点灼烧痕迹的信封,递给了秦镜:“秦小将军拿好,这便是您的书信了。”
      秦镜付过了小费,便倚靠着大堂中的柜架,拆开信封取出了信件,神色却是瞬息一变。
      当伙计回过神意欲招呼秦镜留用早膳时,方才望见他已将书信别在腰间,重又蒙上了斗笠与汗巾。
      “秦小将军这便要走了么?”
      “是啊……该回金城郡向西平公复命了。”
      年轻的将领跨步走出官驿,抬眼时正见大漠长河之上,一轮朝阳正气势磅礴地跃出了地平线。他跃上马背策动缰绳,迎着凉州锋利如刀的风沙,在归程中悠悠地一叹:“日暮途远,人间何世?舟楫路穷,蓬莱道阻……”
      ——
      “建武二年……正月初七?”
      阳光透窗而下,菱格的影子在案桌上摇曳着东移。苏敬则摩挲着信封上的污渍,微微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江怀沙回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致,见庭中并无可疑之人往来,方才低声问道:“有异常?这封信原本递到了悬瓠,他们发觉不对后又经由驿使转交到了襄阳,想必是在途中耽搁了些时日。”
      苏敬则摇了摇头,动手拆开了信封:“纵然如此,也不当滞留如此之久。”
      “但你也知道,近几日并无与北方有关的消息传来。”江怀沙凝神思忖了片刻,一时也不得其解,唯有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了苏敬则,“当然,定要说州牧藏了什么绝密的消息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若当真出了什么大变故,他想藏也是藏不住的——诶?这信……”
      江怀沙瞥见苏敬则的神色似有几分难言的异样,一时也不觉沉默下来,且惊且疑地盯着他手中并不算长的信件。而苏敬则的眸光里初时有一瞬的震颤与怔然,旋即又尽皆没入沉黑幽邃的眼底,如星火沉入深渊,却又在那片极度的黑与冷里,跃动着锋利如刀的幽微明光。
      江怀沙见他的脸色渐渐地透露出几分苍白,而手指已然攥紧了信纸的边缘,便不觉轻声问开口:“崇之……那信中究竟是……”
      苏敬则阖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却是抬眸看向了江怀沙,眉眼间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平静:“凭舟也好奇这信中所言么?”
      江怀沙自是不会忽略了他眸中极为隐秘却也极为凛冽的暗芒,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苏敬则却已然垂下眼眸,不紧不慢地念起了信中的内容,只是吐息之间难免残余着些许不稳:“维此干戈寥落之年、霜凄风紧之月、无可奈何之日,逢大盗移国,神州瓦解;华夏饮泪,黎庶含悲。余乃丧乱流离,棨戟奔命;断刃折锋,燕歌远别。而今椿萱终不相首,永作他乡之客……”
      “等等,这当真是……孟府君的来信?”江怀沙自幼也读过不少诗书,立时便品出了其中的异样所在,“寻常信件岂会在开篇时以此等措辞回顾往昔?倒不如说这是——绝笔书?”
      苏敬则微微颔首,却也只是停顿了片刻稳了稳气息,便又轻蹙着眉头,将信中所写的内容以柔和清洌的声线缓缓念出:“昔时朝野欢愉,四海清晏;五十年中,诸夏无事。岂知山岳闇然,宗亲有阋墙之乱;江湖潜沸,猃狁怀荐食之心……”
      江怀沙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凝神听着这封书信,听着苏敬则渐渐转回沉稳的语声,在那仍旧不减华美繁复的辞藻之中,似也将数年来中原倾覆的旧事一一亲身历过。
      身侧的碧窗纱在晴日下透着湛湛的天色,其上有流云隐隐地舒卷来去。云移影动之间,庭中的日光渐转晦暗,池塘的游鱼在青碧的水面点出一圈涟漪,又转瞬沉入水底。
      絮絮的风吹皱了水面,粼粼地映照着天幕上越堆越厚的卷云,官驿院墙之外,似有达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过襄阳城的长街。天光灰蒙蒙地压了下来,未几,雨丝三三两两地洒落,池塘中的水花溅上了飘摇的浮萍,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荡漾着,最终混在了一处。
      “……君本吴楚之士,亡国之余,虽为良才,难受辟命。然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苏敬则念到此处,声音忽而便突兀地顿了片刻。
      江怀沙见此,索性抬手攥住了信纸的一角:“何必呢?还是我来读吧。”
      苏敬则却是摇了摇头,仍旧以平缓的语调读完了末了的数句,却不知究竟是为了念给江怀沙听,还是为了念给自己听:“……余今所虑者,唯君之荣辱逡巡,浮沉徘徊,玉京无路,青霄难踏。昔在晋阳时,吾实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是以遣卿奉表,归于南土。卿可自此立于江表,戡乱治平,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使故国之明月,还照于旧都。勿念,勉之!”
      而后,他淡淡地松开了手,任由江怀沙将信纸抽去,半晌,方才抬手抚了抚额头,自嘲似的轻声哂笑起来:“‘立功河朔’?他说得倒是轻松。怎么也不想一想,我如何需要这些?”
      江怀沙亦是首次听到苏敬则这样的语气,不觉抬了眼,心下亦难免担忧:“……崇之?”
      “无事。”苏敬则缓缓抬起眼来,轻叹一声,“至少在正月时,晋阳局势尚且无碍。但玄章既已写下这封书信,只怕是发生了些什么,令他预见了此后的困局……”
      也正是在此时,官驿前庭中似有隐隐的嘈杂喧嚣之声传来。江怀沙微微一惊,而苏敬则已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而流徽已匆匆地循着中庭的回廊跑了过来:“公子,方才豫州的探子南行路过此地,听说似乎是……”
      “是什么?”苏敬则立时应了上来,沉声问道,“寻常的消息绝不会惊动无关之人,而豫州的探子又为何无故南下?”
      流徽稳了稳气息:“是为了向江陵传递紧急消息——上月二十七日,晋阳城破。”
      苏敬则抿着唇默然地点了点头,眸光沉沉如夜,袖中的双手却已暗自攥紧成拳。
      廊外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与石幔之上,细弱的涓流拂过石板间隙的青苔,潺潺有声。
      ——
      秣陵城午后的细雨潇潇不绝。
      谢长缨乘着未落雨时早早地收了待诏射声士兵们的操练队伍,抱臂倚在官署的门廊前,漫不经心地远眺着青碧朦胧的钟山。营中的士兵们已然回到后方的帐中小憩,而迷蒙如雾的烟雨之中,却有一人在兵卒的引领之下,正向门廊走来。
      她站直了身形,在来客行至近前时认出了那油帔斗笠之下的面容,于是挥手摒退了那名引路的兵卒,笑道:“长宁今日不当值?”
      顾宸晏此时却仍旧是一副肃然方正的神色,谢长缨心下觉得一样,见他微微蹙着眉头,立时追问道:“出事了?”
      “嗯。”顾宸晏微微颔首,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直言道,“驿使刚刚带回消息,晋阳陷落了,是三月末的事。”
      谢长缨的身形僵了僵,良久,她方才缓缓地移开目光,眺望着远处的青山云雨,轻轻扯了扯嘴角,低声喃喃道:“这样啊……”
      顾宸晏不知当如何应对,斟酌了半晌,方讷讷道:“知玄,那个……这也并非是你一人所能改变的,何况……”
      “无事,我也明白,以如今的朝局,救援晋阳本就是痴人说梦。”反倒是谢长缨率先对他宽慰似的笑了笑,“只是终归仍有些愧疚,倘若我并未南下,又或者谢氏在朝中不曾衰落至此……大约结果会有不同——倒是有劳长宁走这一遭,不如在此休息片刻,待雨停了再动身。”
      顾宸晏轻轻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问道:“知玄本是受孟府君之命而来,如今……你有何打算?”
      谢长缨依旧是淡淡地扯起唇角,眸光却又是分明的清冽幽深。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缓步回过了身,不紧不慢地向着官署内踱步而去。而在转过身后,谢长缨方才压低声音轻轻地开了口,语调却并未因此而减了半分斩钉截铁之意:“我自有打算。晋阳虽陷,但这一切还远远不曾结束……”
      ——
      江怀沙放下信件步入回廊时,正见苏敬则依旧凭靠着阑干,展眼静观这一场骤雨,素来温润平和的神色之间难得添了几分淡漠与寂寥。
      “崇之……别想太多。”他笑了笑,缓步走上前来,而后低声道,“你受制于人,能有如今的突破已属不易。北伐……说来不过两个字,做起来,却是千钧之重。”
      苏敬则摇了摇头,循声看向了他:“其实在离开晋阳前,我便已隐约猜到了这真正的缘由。”
      江怀沙略有些愕然地眨了眨眼,在对上那双沉敛宁静的眼眸时,只觉这温雅谦和的眉眼深处,似又压抑蕴藏着无限的暗流与锋芒。他怔愣了片刻,也唯有叹息一声,默然而专注地聆听着。
      “但我想,纵然继续留在晋阳,我也不过是一个无用之人,何妨铤而走险,为彼此搏一线的生机呢?”
      江怀沙好似心有所感一般,微微移开了目光,望见庭中细雨涓涓,间或有归来的行客执伞踏过石幔地,扬起几点碎光般的水珠。
      “离别时玄章在城楼上吹笳送别。而我不敢耽搁,也不敢回首。”
      苏敬则言及此处,转过眼又看向了庭中湿润朦胧的雨丝风片,倏忽嗤笑了一声:“其实他别无选择,而我今后,也是一样。”
      而后他长久地沉默了下来,不曾在这寥寥数语中道出的思绪便也随着骤起的微风无声地散入烟雨之间。那细雨将庭中的花木濯洗得色泽清明,在溟濛的雨幕之中越发地鲜亮可人。
      “下雨了……”澄明旷远的风雨声中,江怀沙忽地沉沉开了口。
      “当年北上洛都时,我所携的七弦琴倒是仍在身边。”
      “早知你有此雅兴,我便该向伙计讨些好茶,煮了听琴。”
      苏敬则回身去屋内抱了七弦琴缓缓走出,淡淡一笑:“不过兴之所至,随手拨弄一二,也当不起如此隆重的礼节。”
      那张琴古雅朴素,其上并无漆绘,龙池左右亦无名家刻字,倒也与他温雅写意的气韵颇为相合。苏敬则并未立即抬手拂弦,他在廊下倚着阑干盘膝而坐,抬眸对着珠帘似的雨幕,修长伶仃的手指轻轻按上了丝弦。
      江怀沙略微退了一步,不再言语。自他站立之处望去,那玄衣墨发的青年好似也凝成了雨幕前的剪影。他侧脸的线条清晰而利落,却偏偏又不露悲喜,低垂的眸光落在琴弦之上,而手背冷白的肌肤下有隐约的青筋。
      “铮”!
      这一曲起势铮铮,古拙凛冽得宛如透空唱诵的古时歌谣,一时便连檐外的潺潺雨声也被压住。而丝弦却在潮湿的雨天里哑了几分,连带着那琴音也染上了苍然的古韵。
      分明便是孟琅书在云中时所奏的一曲相和歌。
      苏敬则十指翩飞,在这沉郁的琴音中低声吟诵起了与琴曲节律并不相称的诗文: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沙哑,而指尖的乐曲渐渐地也被弹拨得不成曲调,最终滞涩地停在了一声极低的宫音之上。
      江怀沙心下已将内情猜到了十之八九,便也只是幽幽长叹,不做言语。
      “罢了,当年雪夜围炉的故人皆已不在,我又何必再弹?”
      苏敬则轻轻地笑了笑,小心地放下了七弦琴,起身走入襄阳城溟濛的烟雨之中,再不回顾。
      ——第二卷·中州遗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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