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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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一、荆山玉碎


      敌军整装列队入城时,守军早在巷道中挖出的堑沟之间设下一道道铁蒺藜与绊马索,逼得善于马上作战的胡人们不得不拨出先锋下马探路,由于窄巷逼仄,他们一时也难持盾防卫四方偷袭。埋伏于巷道屋舍之中的守军便借着他们这首尾难顾之时,于暗处齐发弩箭,随后又在敌军调转兵锋前循着屋后的暗巷转向别处。而在巷道深处筑起的雉堞柴抟后,勉强堪用的小型藉车、风箱等器械已被架起,一旦有前方未曾防住的敌军深入至此,便以礌石火攻之法应对。
      晋阳城内的巷战便这样持续了两日有余,守军的防线向巷道深处一退再退,而昭国与拓跋氏的两路大军虽是兵力强盛,却也难在旦夕之间攻破这纵横曲折之地。此刻日色将暝,巷外的敌军已然在半日的休整过后,迎着薄薄的晚霞,踏过血色盈阶的石板路,再一次发起了攻势。
      当兵戈厮杀声如雷霆一般,自远处携万钧之力灌入深巷中时,一名负伤的守军将领也正拖着残破的环首刀,匆匆自南面的巷道中赶来:“府君……城南最后一处粮仓……也失守了……”
      原本也在柴抟后孟琅书霎时便回过身来:“何时的事?”
      将领气喘吁吁地答道:“便是……约摸一炷香前……”
      “此战损兵几何?南面的防线如今退至何处?”
      “粮仓处的守军约摸仅有数十人得以生还……那边的防线……如今只差最后一道,便将推至州府官署前……”
      孟琅书闻言,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大致算过城中尚存的守军人数后,转而颔首道:“……知道了,你伤得不轻,不必勉强,且先去后方包扎吧。”
      “……是,也请府君保重。”负伤的将领简单地向他抱拳过后,自知留在此处无用,便依言退入了后方街巷的转角,去寻医官处理伤口了。
      而在那人离开后,立于一旁的段氏裨将斟酌半晌,低声道:“此处尚且无人来犯,府君可要去南面看一看?”
      “……恐怕是不必了。”孟琅书阖眼,轻轻摇了摇头,“如今城中残存的守军……不知是否能有两千人,但巷外的敌军数目却少说也有四五万之众。虽不知别处如何,但这里水米将尽,礌石柴火也已剩余不多,至多……不过到今夜。”言及此处,他复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看向了裨将:“很抱歉,这晋阳城,大约是等不到段将军回援的一天了。”
      二人心下皆是了然。
      裨将握紧了手中的长刀,警惕地抬眼望了望前方了无人迹的街巷,确认此时并无敌人来袭后,方才接话道:“但若诸事重来,想必也仍旧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府君不必介怀。”
      孟琅书亦是目光渺远地望了望前方,默然地摇了摇头,良久方道:“只是若晋阳注定在今日失陷,那么有些东西,却绝不能如昔日广武之战时一般,落入昭国伪帝手中,徒然成为他对付大宁的助力。”
      裨将若有所思:“府君所指的是……?”
      “州府的机要公文与户籍典册。”孟琅书微微颔首,“此前我已拣其中紧要之处抄录,交与大宁的使者带回了秣陵城。”
      “府君放心去处理便是,”裨将了然,向着孟琅书拱手长揖,“末将会代您在此坚守。”
      “多谢。”孟琅书笑了笑,转身遥望着官署的方位,在举步离开前,复又轻声道,“将军,还记得我两日前所说的么?”
      裨将听得这一句状似了无因由的话语,微微蹙眉沉思了片刻,却是不得要领:“末将愚钝。”
      “那轮明月太远了,照不见蝼蚁,也渡不了人。若是可以,诸位还是该设法活着,等待辽西回援也好,等待大宁北上也罢,终归是……有几分希望的。”孟琅书悠悠地叹了一声,趋步向巷道深处而去,“那么……有缘再会。”
      裨将愣怔了片刻,亦是向着孟琅书离去的方向幽幽一叹,抚肩行礼:“……有缘再会。”
      而在巷道的另一端,负甲执刀的昭国士兵扬手斩杀了埋伏于屋舍中的最后一人,高声呼喝着直向晋阳街巷的深处跨步而来。
      ——
      夕阳已坠下了残破的城墙,几缕残霞在天陲之上凝成华艳的青莲色,辉映着渐转黛色的暮光。
      孟琅书回到州府时,官署中除却守卫门庭的几名小吏外,便再无闲杂人等留驻。在步入官署正门前,他再次回首望了一眼金铁喧嚣的来处,正见滚滚的烽烟自倾颓残破的城墙见翻涌直上,侵入金紫流离的天幕,宛如一幅诡丽厚重末世画卷。
      他轻轻笑了一声,不顾身后巷道之间似已渐渐围拢的厮杀声,熟稔地穿过门庭正堂,自厢房中取了火折子与木炭,循着回廊来到后院的卷宗库前,打开门锁推门而入。
      “吱呀——”
      檀木的门扉在他这轻轻一推之下悠悠荡开,菱格之间窗纱轻颤,将透窗而下的稀疏薄光也引得摇曳不止。其时恰有微风拂帘,在他步入卷宗库前卷动一角衣袂微微一扬,便留了几许清新的草木香气。孟琅书回身将卷宗库的门扉闩好,于是那极远巷道中的兵戈声便也被隔绝了大半,昏暗的屋内唯余他一人的衣袂窸窣。
      他信手划亮火折子,逐一点燃了卷宗库中灯檠上的白烛,末了又将木炭放入空置的火盆中,徐徐点燃烧旺。
      卷宗库内一时便是一派前所未有的敞亮与光明,而孟琅书已然循着柜架之间的指引,踱步行至卷宗库深处,取下了一卷沉重而泛黄的旧卷宗。他在折返时略一垂眸,便见那卷宗封面上端正地写了“平康十三年至十六年,并州机要”几字。
      平康十三年啊……听闻那时政令清明、天下晏然,陈郡谢氏尚在与武帝勠力同心地推行新政,北境的诸胡番邦无不臣服——当真令后来者向往不已。
      孟琅书在炭火盆前驻了足,扬手将这份卷宗丢入了火焰之中。他立在原地,神色淡淡地凝视着这盆炭火,清亮迥彻的眸子里正正倒映着霎时跃动着蹿起的火苗。那火苗兀自虬结扭动着,缓缓将泛黄的纸张舔舐为细碎的灰烬。
      直至这一册卷宗被全然烧毁时,那炭火便也燃得更旺了些,在毕剥的轻响中时不时地溅出微末的星火。孟琅书已然趋步回到了柜架之间,复又取下了两册机要卷宗——兴平元年至兴平四年,兴平五年至兴平八年。
      陈郡谢氏覆灭前后的机要卷宗自是不会留在此处,那是一场朝堂之中人人皆知有异的“叛乱”,时至今日,他也仍旧不曾窥见其中原貌。只不过这所谓的真相,对于如今退居江南的大宁来说,早已不再重要——自平陵军被拆解分化、高层将领或死或贬后,大宁便将为此付出北境空虚的代价。
      他抬手将这两册卷宗丢入了炭火之中。
      如今看来,兴平年间纵有过多少烈火烹油,终究也不过是幻灭前的虚影。可惜那时他不过是个寻常的文人名士,又何曾在鲜花着锦间,窥见暗处滋生的动乱?
      此后,永定年间的断章残句也被他取出,交与这艳烈的火焰焚为灰烬。正如赵王、齐王、长沙王等宗室子弟倏忽兴衰的权势一般,将洛都最后的繁华消磨殆尽。那洛水畔旷达的琴瑟、清迈的诗文、锦簇的牡丹,他心中曾如此喜爱,可到得晋阳后,便也无暇再去回想了。
      永定年之后,便当是……
      孟琅书的手指在这一册卷宗之上停驻了许久——那是属于自己的笔迹,那是自己曾在每一个寂静的北地长夜中,一笔一划写下的晋阳治乱。他闲时也会吹起沉郁的胡笳,只是这孤城月夜里的悲歌,又如何及得上宗庙朝堂之中的雅乐?只不过他清晰地明白,无论是他或是困在城中的人,都需要这样的一支乐曲。在每一次彻夜的吹奏之中,沉重的甲胄不再是生死边缘的束缚,中原的故乡不再遥远,而旧日的豪情壮志也能够勉强不被这北地的风霜摧折。
      他极轻地哂笑一声,终是取下了亲笔写就的机要卷宗,丢入势头愈发猛烈的火焰之中。
      在这些之后,便是数年间的往来公文、行军规划,乃至晋阳历年的户籍典册。孟琅书听见那刺耳凛然的兵戈声似乎已逼近了官署,也看见点点星火自火盆中溅出,于暗红的蜀褥地毯之上,绽开幼弱微茫的火苗。他却并不急于扑灭它们,反倒是淡淡地侧目看向了窗牖之外,透过那朦胧的轻纱,望见官署门外炬火缀连,望见黛蓝的夜幕之上,有细瘦而迷蒙的弦月湿漉漉地半睁开悲戚的眼。
      今夜的月色,想必会很好。
      他焚尽了最后一卷典册,便就着半入帘栊的月光,解下轻甲与罩衫,将后者缚在刀尖探入火苗之中,一点点地引燃。
      疏淡的月光如雾如纱地笼着他素白的长袍,为这颀长的身影镀上了柔和如梦的色泽。孟琅书扬起手中的长刀,紧缚于刀尖的罩衫已燃烧得猎猎,随着刀身的挥舞与他的步伐,飞扬着引燃柜架之间的纸张与檀木。他就这样缓步地走过柜架间的长廊,看着余下的卷宗、乃至整座卷宗库也逐渐攀上了热烈明丽的火焰,心下却是蓦地回忆起了旧日的故人。
      昔日在坊间与水湄吟诗唱和的文人雅士们大多已化作了故都丘墟间被马蹄轮辐百般倾轧的骸骨,彼时他跟随在东海王的身侧,能够独善其身,却不能救下那些故人。而如今他也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江南圈地养士的官员们各怀私心,段氏内乱无暇自顾,河西的秦氏更是天堑难通,自己终归只是一个牺牲品。所幸那些被他鞭策着远避祸乱的故人们,或许尚可因他死后的一点虚名,而得以在新朝立身。
      无所谓了,倘若能以他一人之死,换得他们在江左立足,那样也很好。
      毕竟对他而言,那如梦似幻的盛世故国已然倾覆无踪。
      孟琅书微一抬眼,透过窗纱与火光,再次望见了东山之上的那轮明月。昔年在洛都时,他也曾于高烛炯炯、金粉玉缀的朱楼中凭阑望见残月徘徊;到得接任新兴郡守后,他策马扬鞭、独涉山川,在千里无鸡鸣的并州大地上,也曾望见相似的黯淡月色。
      到如今,明月还照,悲欢离合总无情。
      他蓦地便轻轻笑了起来。
      可惜,南国的明月太高太远,他终究无法触及,只能为之反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卷宗库的书册与帘栊皆是燃烧得越发炽烈,在毕剥的爆燃声与刺鼻的浓烟之中,他隐约听见似有人马冲入了后院之中,又有一人当先以流利的官话高声呼喝着,劝他不必如此。
      但孟琅书并未转身去看他们。他的笑声愈发地清越而恣肆,末了,竟又扬手甩下刀尖燃尽的布料,以刀背轻轻敲击着火光中摇摇欲坠的灯檠。
      昔日他曾在诗文中描摹过洛都簪花描眉的妙龄少女,而今血色代替了少女的明眸与清泪,在兵戈中悄然凋零为黯淡的残月。
      孟琅书蹈着轻盈的步伐,在朗笑之中断断续续地击节吟诵起来:“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
      一众昭国士兵突入官署中时,卷宗库的火势已然蔓延开来。姜昀拨开惊讶的士兵们行至最前方时,也只能遥遥望见卷宗库内的白衣人漫不经心地挥舞着环首刀,在渐渐翻涌成海的火焰中击节长啸。
      那人素色的衣袍略显宽松,被蒸腾的炽热气流鼓荡得猎猎飞舞。纵使已身处绝地,那人举手投足间却依旧是飘然若举、潇洒灵动,一派林下高士的倜傥风度。
      他心下大惊,立时便猜到了这素未谋面之人的身份,以中原官话扬声道:“本王并无杀意,府君何必如此!”
      只是不待他继续再说什么劝降之词,屋中的白衣人却已在恣肆的笑声中开口吟诵起来,那优雅清冽的声音却是在这夜风烈火之中显得愈加缥缈:“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姜昀自幼入邺城为质,自然也将这诗文中的深意听得明白。他心下凛然,一时也知再劝无用,唯有立在原地,叹惋而无奈地直面着他的末路。
      今日是难得的晴夜,仰首便可见星河璀璨翻涌,残月幽寂停驻,艳烈炽热的火焰中升腾起明灭的星火,与漫天星子遥遥相照,而白衣人蹈火吟诗,于末路之上谢尽最后的风流。
      “咳咳……”吟罢这一首绝命诗,火海中的白衣人被浓烈的烟气熏得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身影骤然跌落,而最后的话语中却依旧含着些许洒脱的笑意,“右谷蠡王?”
      “……是。”
      “阁下不必阻拦……”
      “但这根本没有必要。”
      “……我也曾尝试着……寻找过出路……咳咳……不过如今……唯有交给时间了……”
      “……什么?”
      “倘若……右谷蠡王的所作所为……能替中原苍生谋得福祉……那么……我也会对我的错误……感到欣慰……”
      话音方落之时,卷宗库内外火势骤然呼啸着迸溅,将屋内的一应虚影尽皆吞没。
      这是建武二年三月二十七的春夜,中原之地缭乱的兵戈如四面八方涌来的洪水烈风,在风骤雨狂之中,吹灭了最后一盏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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