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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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三、山色江声


      在流徽徐徐打开门扉之时,为首的来访者便颇为客套地拱了拱手,递出一封信件,道:“烦请知会苏公子,方参军已应允了他的告假,并遣我等护送二位公子。”
      “几位脚程真快。”流徽面上立时堆起了笑容,微微躬身接过了那封信件,“既如此,请进吧。只是这驿馆的客房颇为逼仄,还请莫要见怪。”
      “不必了,我等自在驿馆别处落脚,无需诸位费心。”为首者又是一揖,不可不谓礼数周全,“届时我等自会护卫在侧。”
      “如此,诸位不妨回去稍作休息,我家公子与江公子定在了腊月廿五巳时动身。”
      “多谢小郎君告知。”那一行人又与流徽寒暄过一番,便暂且告辞离去。
      而苏敬则也早已被方才的声响惊动,在妥善地收起卷宗后,方才举步走来:“方参军还写了回信?”
      “是,公子请过目吧。”流徽说话间已阖上了门扉,转身将书信交与苏敬则,又不觉担忧道,“那人同意了公子的请求,还派了人前来护送。这……”
      “倒也不错。”苏敬则拆开信封,取出微黄的纸张细细阅读着,听得此言,不觉笑道,“对方的人手放在明处总比放在暗处好应付,怕只怕他明面上毫不设防,暗地里却防不胜防。”
      “……也是。”流徽凭着以往在绣衣使中的所见所闻细细思忖了一番,颔首应道,“但如此一来,公子该如何去与白郡守交涉?”
      “自是有许多委婉的方法。”
      “那些人……可需要我暗中监视?”
      “不必,对方人多眼杂,于你不利,”苏敬则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折起了手中的书信,重又回到了案桌前,“这两日只管仔细打点行装便好。”
      “喔……好。”流徽点了点头,依言仍去整理起了行装。
      而苏敬则重又回到案桌前,将那封书信信手压在了镇纸之下,抬眼眺望着窗牖之外的景色。高低错落的青瓦黑檐之外,枯木灰黄的远山峰峦淡淡地绵延至天际,被雾色的窗纱滤得更为朦胧。
      他轻轻地叩了叩窗棂,笑了一声:“又是年关了啊……”
      ——
      大宁建武元年腊月廿六日,王肃自石头城动身向西行军,而后分兵屯驻荆州的江陵、襄阳两处西藩重镇。然而,朝中一应重大政务的决策,仍需送往荆州军中,由王肃过目裁夺。
      也正是在这一日,江怀沙与苏敬则的车驾在王氏亲信们的一路护送之下,抵达了江夏郡的治所安陆。
      彼时安陆的街头巷尾已氤氲出了几分元岁佳节的喜庆,江怀沙一面向苏敬则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荆楚风俗,一面挑开帘子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致:“……到得岁暮之时,荆楚百家皆备佳肴良蔌,至守岁之位以迎新年。而后亲朋相聚酣饮,留宿岁饭,至新年十二日时弃于街衢——诶?”
      “怎么了?”
      “奇怪……舅父怎么还亲自出府来迎了?”江怀沙立时放下帘子整理了一番仪容,又低声笑道,“有王氏的这一群人在,但愿他老人家别误会了什么才好,否则……我岂不是要被扫地出门……”
      苏敬则亦是忍俊不禁地瞥了他一眼,语调微微一扬:“想必不至如此。”
      二人说话之间,车夫已然呼喝着停下了车舆。江怀沙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裾,起身走出了车舆,向着府门前高迈俊爽的中年男子笑道:“啊……舅父怎么还亲自来了?”
      白懿行冷冷地哼了一声,负手道:“你看看你,这等紧要关头还四处游荡,如今甚至还需劳烦州牧府上之人护送你回来,当真是——”
      他言及此处,又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江怀沙兀自耸了耸肩,垂眸听着白懿行的教训。
      “白郡守息怒,”此刻苏敬则也趋步走下了车舆,微笑着向白懿行长揖为礼,“凭舟此行是因晚辈的缘故方才耽搁许久,州牧着人前来护送,也与凭舟无关。”
      白懿行便也循声看了过来,神色略微缓和了几分:“……阁下便是小舟的那位同窗?”
      苏敬则再次躬身长揖,乘着四下的王氏亲信不曾留意之时,暗暗向白懿行递了一个眼神:“是,晚辈山阴苏氏敬则,表字崇之,见过白郡守。晚辈与凭舟此行仓促,若有唐突之处,还请白郡守见谅。”
      白懿行目光一转,随即隐隐地体会出了几分异常,颇为自然地转向车舆上下的众人,笑道:“原是苏小公子,也不必立在此处吹寒风了——还有州牧府上的诸位,也请先随仆人入府中落脚吧。”
      随行而来的王氏亲信们见此情形,皆以为能够借此机会仔细探听白府的底细,便也欢喜应道:“多谢白郡守。”
      白懿行说着便唤来了守在门房内的一干仆役,令他们引着这一行车舆从人往专供车轿出入的侧门去了。而后,他复又看向江怀沙,低声责备了一句,然而语调却也放缓了不少:“行了,小舟你别凑热闹,这样擅自一去许多日,还是快去向你的母亲报个平安。”
      江怀沙见他暂无深究之意,又颇为亲切地称呼着自己的小字,便知白懿行已不再动怒,一扫方才乖巧沉默的模样,朗笑着举步往府中走去,临行前还不忘暗暗地向苏敬则递来一个颇为同情的眼神:“好,那我这便去了,舅父慢聊。”
      苏敬则自然是不曾忽略他的这番小动作,心下正在啼笑皆非之时,白懿行却已不紧不慢地行至近前,似有深意地笑道:“荆州别郡之事,本官也并非全然不知。苏小公子既是镇军将军府的左司马,在此次天灾之中也出了不少力,本官自然没有随意招待的道理。”
      苏敬则微笑垂眸:“晚辈也是在滞留荆州之时恰巧得了陛下的任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
      “忠君之事么?听闻苏小公子此前曾是并州别驾,也难怪会说出这样的话。”白懿行了然地笑了笑,言语之间似有缓和,眸中却仍旧是不减警惕,“苏小公子舟车劳顿,今日且先在客房中入住吧。待本官忙过这几日的家事,也正要向你讨教一番应对流民与天灾的策略与思路。”
      “如此,晚辈便恭候白郡守驾临。”
      ——
      直到除夕日的早晨,白懿行方才妥善安排过府中的诸般杂事。他乘着祭祀宴饮尚未开始之时,信步踱至白府的客房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不多时,苏敬则便趋步而来打开了门扉,任由檐上漏下的明媚日光在眉宇间洒落一片淡金:“晚辈见过白郡守。”
      “今日本官勉强得了半日空闲,不知苏小公子可愿拨冗一谈?”
      白懿行这样说着,故作无意地侧了侧首,目光极快地掠过了后院之中的山石亭台,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几许隐秘的窥探目光。
      而苏敬则已然从容地笑了起来,侧身相邀:“此乃晚辈荣幸——流徽,备茶。”
      白懿行面上只作不知,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踱入客房之中,展眼见得流徽匆匆地往侧厢去备茶,便又笑道:“今日实在无需劳烦,本官不过略微问上几处赈灾之策,片刻便走。”
      “白郡守不愿劳烦,晚辈却也不敢怠慢——请入座吧。”
      苏敬则笑着将白懿行引至黄杨书案前入座,而后径自取了一副青瓷茶具,正置在书案一侧镶着的大片绿漪石上,借着斜洒入窗的暖金日色相映成趣。
      “不知白郡守是对哪一条赈灾之策存有疑虑?”待得流徽取来茶鍑为二人斟下茶汤后,苏敬则一面卷下窗前竹帘遮了遮日光,一面微笑着发问。
      白懿行正待试探作答之时,却又见苏敬则以白玉箸蘸了蘸茶汤,在案桌上迅速地写下了一行字——
      耳目犹在,不宜深言。
      白懿行瞥过那一行缓缓干涸的字迹,微微颔首,而后如常地笑道:“是关于河堤修筑的几件小事。”
      他亦是取了玉箸,蘸取茶汤写了答复之语——观阁下非随波逐流之辈,长留荆州,所求为何?
      “原是关于沔水河堤,此事说来话长……”
      苏敬则虽讶异于白懿行的洞察与直白,却也仍旧是不疾不徐地解释起了有关襄阳河堤的决策。只是他手中的玉箸却是顿了片刻,方才极为简短地写了几字——王氏怀不臣之心,或可助陛下诛之。
      白懿行施施然呷了一口茶汤,一面听着苏敬则的解释,一面又以玉箸重重地划去了他在写下的字迹,而后笔锋稳稳地改作了两个字——晋阳。
      他写罢这两字后,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凝视着对方的眸子,试图从中攫取隐藏的情绪。
      然而苏敬则仍旧只是在从容地解释着政务,黑曜石般漂亮的眸子坦然地与白懿行对视着,其中似乎不曾有半点波澜。直至他仔细地解释过此番策略的一应考量后,方才笑了笑,又道:“白郡守慧眼如炬,想必早已看透了十之七八。”
      案桌上的字迹早已随着茶水的干涸而无迹可寻,但白懿行清晰地明白,对方末了的这一句话正是迟来的回应。他思忖片刻,便起身笑道:“本官虽能猜到十之七八,却到底不如仔细听一听苏小公子本人的说辞。”
      苏敬则垂眸颔首,笑意不减:“白郡守高见。”
      二人默然地以目光对峙了片刻,也正在此时,院中有仆僮的声音远远响起:“老爷,祠堂那边请您过去!”
      “看来今日,本官不得不暂且失陪了。”白懿行便也笑着站起身来,“不知苏小公子可愿数日后再详谈?”
      “自然。”苏敬则亦是起身相送,“白郡守当以族中事务为要。”
      “苏小公子客气,”白懿行颔首一笑,“若是苏小公子不介意,今晚守岁宴时,也请入席同乐。”
      “晚辈自当从命。”
      苏敬则于门前驻足长揖,待白懿行随仆僮沿碎石小径远远行至假山后时,他方才直起身来,微微抬眼眺望着碧空之下的远山,若有所思。
      ——
      “又是除夕了啊……”
      谢长缨拎着酒坛跃上屋脊时,展眼便越过秣陵城的高低屋檐与篱门,望见扬子江上水波浩淼、夕光粼粼,舟船点点散落其间,一派宁谧的水乡景致。
      时近傍晚,谢氏的这一座宅院之中便也清静了大半。她便索性在屋顶不拘小节地盘膝而坐,一面俯瞰着秣陵外郭城的纵横街巷,一面揭了酒坛的封口,兀自徐徐地品着清酒。
      此刻四下清寂,她一时便也来了兴致,屈起手指轻叩着酒坛,于清脆的敲击声中哼着街头巷尾的歌谣:“昔我别楚水,秋月丽秋天;今君客吴坂,春色缥春泉……”
      “……知玄?暮桑姑娘猜得不错,你果真在此。”
      谢长缨正漫不经心地哼唱着,却忽听得檐下有人颇为疑惑地出声试探了这么一句。她蓦地笑了一声,反问道:“怀真不与他们回东山么?”
      “都是些不相熟的远亲,加上阿遥有意留在书院温习课业,我想大约我也不必再平白跑上这一趟了。”谢迁自屋檐的阴影之中徐徐走出,回首抬眼望着一派悠闲的谢长缨,笑道,“更何况,我也担心秣陵会再有什么变故。”
      谢长缨见他说得认真,一时便又忍不住地戏谑调侃道:“怀真对我说了这么多,怎么就偏偏没有一句与我相关的缘由?”
      “这……”谢迁不出所料地被她这番话呛了呛,半晌方道,“我原本年长于你,论理,也的确是该留下……”
      他一言未毕,谢长缨已然快意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了真?”
      “既是玩笑……”谢迁又是愣了片刻,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妨先下来?”
      “我还不曾看够,为什么要下来?”谢长缨朗声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酒坛,笑得从容,“既然怀真已决定留下,要不要乘此除夕佳节,上来与我同赏此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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