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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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二、淮水烟沙


      慕容临与顾荣一面低声谈论着朝会之上的见闻,一面自东侧御道向太阳门走去。
      “顾尚书令也以为陛下的做法太过激进?”
      “正是。”顾荣微微颔首,苍老的声线中满含担忧之意,“先前陛下拟定的擢拔名录,老夫亦有幸看过,大多皆是江东寒门子弟。至于今日被北宫御史所驳斥的法曹侍御史刘胤,似乎最早是荆州南郡的地方官员,因‘政绩斐然’,受举荐入秣陵为官。”
      “看来陛下这是想一箭双雕,只不过的确是操之过急了些。如此玩弄王肃帐下之人,恐怕……”慕容临笑了笑,低声应道,“北宫御史固然是清正严明之人,但寒门子弟并非尽皆如是,自然也更不是一个足以用于抗衡荆州的势力。只但愿陛下行之有度才好。”
      “晋阳之事,散骑常侍以为如何?”
      “晚辈对于北上用兵的看法,其实在朝会之中便已言明。”
      顾荣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亦是莫测地笑了起来:“老夫问的可不是用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堂上豪杰宁愿其死而齐为之一哭,亦不愿其生而入庙堂分夺权柄——纵然他多半并无争权之心。”慕容临眺望着远处浸沐晨光的太阳门与门外鳞次栉比的官署飞檐,忽地轻声道,“若他有意权势,早该在陛下称宁王时便弃城南归,可惜朝中衮衮诸公,皆不会相信,当今天下仍会有赤诚之人。”
      “中原陆沉,宫室丘墟,猃狁横行,祸乱纲常,以致天下高门忠君之念日薄,而保家之心弥切,如此而已。”顾荣言及此处,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容临,“老夫与散骑常侍身为江左高门之人,难道便能超脱世事而免俗么?”
      慕容临亦是与他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言谈之间已依次过了宫城的太阳门、朱明门与大司马门,步入官署林立的子城之中。不多时,顾荣便在道中向着慕容临一揖:“老夫还需往太常寺选定出使册拜的人选,便暂且失陪了。”
      “顾尚书令慢走。”
      目送着顾荣往太常寺官署西行去后,慕容临略微思忖了片刻,便仍旧举步沿御道南行——所谓“散骑常侍”虽与门下侍中同掌规谏,却并不掌事,仅仅是一个便于出入宫禁、参与议事的身份,眼下朝会已毕,他还需赶往秣陵东南的丹阳郡城处理公务。
      他转道沿着朱雀街一路向南,行近子城宣阳门时,却远远地便听见了一阵嘈杂之声。
      “……你究竟是何人,莫要在此打诳语。”
      “……阁下这般尊荣,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可有其他信物为凭?”
      “……南北路遥,更兼途中凶险,我何敢留存皇室信物平白惹贼人注目?我方才所言皆为实情,皇天后土,当可共鉴,若有半分不实,神明亦当殛之。”
      与城门守卫起争执的似是一名女子,慕容临再仔细听他们的言语往来,更觉这似乎并非寻常的寻衅滋事,便加快了步子,直向宣阳门而去。
      “此处为何喧哗?”
      宣阳门前的守卫惊了惊,为首的城门校尉循声回首,匆匆一揖:“末将见过散骑常侍。是……此女自称为中朝的清河长公主,战乱中被发卖为吴兴钱氏侍婢,如今不堪虐待逃亡来此。但……她毕竟并无凭证,故而末将不敢擅自放人入台城。”
      慕容临不觉笑了笑,这才循着城门校尉的话语看向了来人,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中藏着审视与隐隐的压迫感。这名女子只着最为平常的仆人裋褐,面上亦是多有脏污不辨容色,只是身姿依旧立得如寒梅傲霜一般亭亭有致,眸中蕴着清淡而坚定的光华。女子对上慕容临的目光后,却也并不露怯,只是坦然地向微笑颔首。
      二人的目光对峙也只在一瞬,随即女子微微垂眸,而慕容临已转而又看向了城门校尉,笑道:“本官见这位姑娘的确是举止有度、谈吐不俗,想来未必是寻常人所能模仿。她既已如此发誓,校尉何不索性行个方便呢?来日长公主归于大宁,也算是一桩美谈。”
      “这……但毕竟……”
      “若她当真是中朝的清河长公主,诸位如此阻拦,岂非大罪?”慕容临见他仍旧犹豫,便又道,“纵然其中确实有假,届时你们只与陛下说是我慕容临一人提了放人的主意便好,此后自有我去与陛下言明。”
      得了慕容临这番担保,城门校尉又是思忖了片刻,便也挥手命两侧的士兵收起武器让开道路:“散骑常侍既已如此开口,末将自然不敢不承情。”
      “有劳诸位,还请诸位着一人领这位姑娘往台城中去,陛下如今想必正在太极殿东堂之中歇息。”慕容临向着在场众人颔首一笑。
      “多谢散骑常侍提点。”城门校尉暗自斟酌一番,便亲自上前一步,对那名女子道,“如此,这位……姑娘,请随末将来。”
      女子便也无声地微笑起来,向着慕容临欠身致谢过后,便随城门校尉趋步走入了宣阳门内。
      而慕容临也不再多留,仍旧循着朱雀街继续南行,在渐次遍洒全城的朝阳之下,往丹阳郡城而去。
      ——
      临海长公主,讳陵阳,武帝四子豫章康王女,故怀帝长姊也。初,怀帝践祚,封清河长公主,适洛都宗正曹氏。后值崇熙丧乱,曹氏护主而死,主为人所掠,传卖吴兴民钱温,温以送女,而遇主甚酷。及孝元帝镇秣陵,主日叩宫门自言,孝元帝怒而诛钱氏,仍以公主礼待之。
      ——《宁书·武十三王列传·豫章康王传》
      ——
      谢长缨与顾宸晏亦是在闲谈之间行近了台城太阳门。
      “此中缘由当真是曲折。”顾宸晏听罢谢长缨的一番简述,不觉慨叹道,“如此观之,他的境遇却是不妙。”
      谢长缨亦是颔首:“我只恐近来秣陵诸事纵然能传入江陵,也不知是否会是以讹传讹,若能设法告知于他,应是更有利于破局。”
      “这却并非了无门路。”顾宸晏思忖片刻,道,“我们另有一位同窗身在荆州江夏郡,他是远近闻名的无心仕途之人,常人也大多以为他不过纨绔之辈。我想若要作书信,便由我寄与他,再由他设法转告崇之。”
      “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二人正交谈时,却不防有一名衣饰素雅的宫人自西侧宫门处向他们款款走来,柔声发问:“敢问这位公子可是陈郡谢氏明微?”
      谢长缨的脚步蓦地顿了顿,微微讶异道:“您是……”
      “中宫殿下与汝南郡守兄妹二人数年不曾相见,如今听闻谢家公子曾在汝南与他共事,便向陛下讨了个恩典,请您往华林苑隔帘一叙。”
      华林苑之名源于昔日洛都的御苑,其前身是前代东越国君主与近臣游冶之地,而越国数位名震一时的星象家亦曾受命于华林苑通天观中任职。谢长缨蹙眉忖度良久,道:“陛下既已应允,下官自然不敢推辞。”
      说罢,她复又侧身向顾宸晏笑了笑:“看来谢某今日须得暂且失陪了。”
      顾宸晏颔首,长揖作别:“知玄且去吧,我也当去光禄寺处理今日的公务。”
      宫人见谢长缨应允得爽快,便又是欠身一礼,言行稳重:“请谢公子随婢子来吧。”
      “有劳这位姑娘引路。”
      宫人引着谢长缨绕开禁宫,自神兽门出得禁宫,沿门下下省、武库、太仓一路北行绕至华林苑西门。二人入得华林苑后,展眼便可见烟波浩荡的天渊池正于朝阳之下跃动着粼粼的碎金清波,而前朝所筑的景阳山绵延抱水,上植常青松柏与寒梅金菊,簇拥着山顶碧瓦飞甍的景阳楼。朔风一起,便见山水间珍禽惊飞、碎光横流,虽在寒冬,却仍旧如一场繁花绮丽的迷梦。
      二人一路绕行于重湖叠巘之间,自幽径中拂过青翠的松竹与未绽的早梅,便见景阳山西麓的漫山红枫之下正是晨雾未散的天渊池北岸,而一座高阁孤筑山腰,其间檐画朱琅、瓦饰白玉,于艳丽的园景中自有一派独特的清雅。
      宫人领谢长缨自天渊池畔的玉阶山道拾级而上,最终停在了高阁的正门前,欠身行礼:“请谢公子入清暑殿,中宫殿下如今便在此处礼佛。”
      谢长缨微微颔首,正犹豫着该如何入殿方显得不唐突时,殿中已有一个温柔而淡然的女声缓缓响起:“吟风,你与枕月且皆在殿外候着吧——谢公子不必拘礼,今日请你前来,不过是想问一问本宫那位兄长的近况。”
      名为吟风的宫人自是欠身一退:“是。”
      “如此,请殿下恕臣唐突。”
      谢长缨于殿外行过礼后,方才趋步入殿,耳畔听得殿内珠帘拂玉、玎玲清脆,又闻见檀香袅袅、香风细细,竟是一派纯然的宁静。只是她又在这一片几近于完美无瑕的静谧之中,隐隐品出了几分异样的威压。
      轻轻摇曳的珠帘之后,中宫皇后陈定澜依旧背对着殿门的方向,状似虔诚地正跪于佛像前。她本是在元配琅琊王妃过世后,方才以妙龄嫁入那时的琅琊王府,到如今其实也不过三十余岁。但大约是数年静心礼佛的缘故,这位陈皇后却已隐隐有了尤甚于同龄贵妇的和蔼与沉稳。
      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入殿,陈定澜方才微微睁开眼来,眼眸与语声中皆是一派清净:“不知谢公子见到兄长之时,是如何一番情状?本宫虽数年不问身外之事,也隐约听闻过汝南郡的一二闲言。”
      不问身外之事,偏又听说过悬瓠之战,这可真是奇了。
      谢长缨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挑眉,而后如常地复述着那时悬瓠城中与陈却相关的诸般情形。她微微抬眼,也只能于轻烟缭绕之间望见对方身着一袭竹青色曳地襦裙,用以绾起发髻的则是如今南国贵妇中时兴的花枝悬缀摇叶的金步摇。
      这位皇后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矛盾——清暑殿中的一应布置皆是端雅清新、与世无争,可总有些许细枝末节之处,令谢长缨不自觉地感到异样。
      她便也不得不想到如今皇帝后宫中那位风头正盛的夫人北宫端华——此二人之间,却不知又是怎样的关系。
      “如此……”听罢谢长缨一番仔细的叙述过后,陈定澜却也只是轻轻颔首,言辞之间微露笑意,好似真的只是在关怀小辈的臣子,“既然兄长无事,本宫便也放心了。谢公子既已到了江左,不知如今可安顿了住处?陛下可曾授你新职?”
      谢长缨心下微觉有异——她既已找到了自己,却为何并不知晓皇帝对自己的职位调动呢?
      虽是心中疑惑,谢长缨仍旧是如实作答,以为试探:“回禀中宫殿下,臣如今暂居于东山远亲的宅邸之中,在门下省领通直散骑侍郎。”
      “通直散骑侍郎……?”陈定澜不觉笑了笑,“不似谢公子该领的官职,倒是令本宫有些意外。”
      “想来陛下应是另有考量。”
      “是啊……”陈定澜颔首,语调依旧是轻缓而柔和,“谢公子初到江左,正是安顿身家的忙碌时分,暂且领此清闲之职,倒也得当。否则各处事务皆是芜杂繁重,岂非徒伤心神?”
      “臣谨领殿下教诲。”谢长缨心念陡转,倏忽便有了新的试探之法,便恭谨行礼道,“如今谢氏初到秣陵,的确正是忙乱之时,承蒙陛下体恤,方才得空安顿族人。想来身外诸事,待族人在江左安身立命后,也可徐徐图之。”
      “族人啊……本宫倒也是多年不曾回过颍川故乡了。”但陈定澜的言语之间却又好似并无他意,“世家子弟本当戒骄戒躁审慎行事,最忌讳的便是急功近利。谢公子能够如此作想,自是极好。须知来日方长,有什么宏图大志是展不得呢?”
      “臣愧不敢当。”
      “谢公子过谦了。”陈定澜见佛龛前的三支香柱已渐渐燃尽,便自身侧去了新一支檀香,在烛火之上徐徐点起轻烟,“时辰不早,本宫若再执意留你,只怕谢公子过两日便少不得要被御史台参劾。谢公子若有公务在身,便不妨让枕月送你出华林苑吧。”
      谢长缨细细思索过一番,越发拿不定陈定澜请她来此的深意,便也唯有叩谢告退:“是,臣谢过中宫殿□□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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