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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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一、壶中唤天


      皇帝卫景辰的目光便也遥遥地从御座之上扫了过来,携着隐隐的威严:“谢卿但说无妨。”
      谢长缨已然察觉到四下里各怀心思的目光已次第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却也是不甚在意,只是略作思忖,又回忆过苏敬则在手稿中提及的些微思路后,便朗声谏道:“臣自并州而来,对于晋阳等地的情势尚有些许浅薄的认知。若陛下与诸公当真有意商讨北上用兵之事,何妨听臣一言?”
      殿中众臣一时默然,于寂静之中各怀一番迥异的心思。
      直至卫景辰再次出言应允,谢长缨方才又道:“陛下明鉴。并州之颓势,当可追溯至永定元年冬季的广武之围,彼时大宁近十万的兵力皆消磨于洛都诸王的纷争之中,加之时任并州牧东瀛公误判战局贻误时机,致使广武城陷、定北军主力丧失大半。此后索虏越过云中晋阳直取平阳,更令并州民心溃散,百姓震恐逃亡。臣初至晋阳时,并州西境几近陷落,晋阳城中荆棘蔽地几无人烟,我等州府属官竭力收拢军民,最终城中也不过万余人,仓帑更是遭逃亡官员与胡人流寇数次劫掠。此后天下丧乱,晋阳更无处补给粮草财帛,能够困守至今,已可算是上天垂怜。”
      谢长缨言及此处时不咸不淡地侧着一瞥,看向先前那名官员的眸光中亦含着些许讥诮与寒凉。她暗自回忆了一番此人的名姓职官,便又以和善的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至于张侍郎所言之‘不可信’,亦实属不了解北方诸胡局势。库莫奚一族分居于幽、平二州,其中数个部落早在前朝时便已迁徙至辽西,如今其言行观念更是早与华夏臣民无异,段氏便是其中之一。”
      张鸣不觉皱眉应道:“以如今中原局势观之,夷狄戎羌之辈,如何能够尽信?况且若谢侍郎所言不虚,则晋阳孤悬于外久战兵疲,只怕不堪与王师合兵。而雍、秦等西北诸州态度更是暧昧,北上用兵之事,恐怕是徒然劳民伤财。”
      谢长缨眸光一凛,正欲出言反驳时,便已又有一人大步出列,执笏向卫景辰行礼,语声铮然如落玉:“臣光禄寺谒者仆射顾宸晏,以为张侍郎此言不妥。”
      不曾想此刻竟有直言之人,且听来似也是出身于吴郡顾氏,谢长缨不由得暗暗地瞥了一眼顾荣,见他神色之中似有无奈,心下便也有了几分定夺——看起来这位谒者仆射,倒像是临时起意的“仗义执言”。
      她复又看向了那人,只见此人似也不过二十余岁,生得正是俊眼修眉、风仪英爽,行止之间自有一派熠然如玉山琼琚的端方,而那双眉眼亦是挑着略显凛然的弧度,眸光清朗皓然,如澹澹的海潮与长空间闲然跃出的一轮明月。
      得了卫景辰的应允后,顾宸晏便转而看向张鸣,言语间依旧不减先前的气势:“张侍郎方才所言,无外乎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殊不知如今祸乱中原为虎作伥的汉人亦不在少数。段氏自我朝立国以来,族人便多出仕为大宁臣子,与辽东的库莫奚诸部更是颇有分别。如今张侍郎究竟是有何铁证,便敢言之凿凿地指责段氏与晋阳怀有贰心?圣人有言,‘得其心,斯得其民;得其民,斯得天下矣’,敢问张侍郎如此信口雌黄挑唆行事,便不怕来日里令中原志士与西北诸州寒心么?”
      他这一番话言辞犀利锋芒尤甚,话音未落时,那一边张鸣的脸色已然变了数次。而谢长缨偷眼去看顾荣时,亦见他神色虽似乎更复杂了几分,却也并未立即出言制止。
      “陛下明鉴,臣世代居于吴郡,自不曾仔细了解过北疆之事,如今也不过是权且提出一点质疑,并非全盘否定北方诸州郡的抗敌之功。”张鸣的面色在几度变幻后,终于仍旧是强压下了愤懑淡淡开口,在向卫景辰行过一礼后,复又看向了顾宸晏,“顾长宁,你我私怨,不必报于此处。”
      “私怨?”顾宸晏听得此言,颇为不屑地一挑眉,神色之间更添凛然,他亦是向着卫景辰庄重稽首,道,“陛下,臣为诸谒者长官,掌受诏劳问、出使抚慰、持节察授,并可受理冤案,此前与张侍郎唯一一次交集,不过是吴郡庶人田产为张氏所侵,彼时臣因公务身在姑苏,便权且受理此案,如何便算得上是‘私怨’?”
      “够了,今日朝会是为议定中原诸事,张卿若觉这旧案有异,不妨择日再去与御史台交涉。”卫景辰微微颔首,亦是微带凉意地瞥了张鸣一眼,又道,“只是张卿所言亦并非皆是诳语,晋阳久战兵疲,而大宁如今亦无巴蜀之地为粮草依凭,出兵之事,尚需谨慎论断。此外,方才谢卿所言仅为并州境况,却不知西北诸州又为何作壁上观?”
      顾宸晏与张鸣一时皆是噤声退入群臣之中。
      “此事……”谢长缨暗暗地蹙了蹙眉,回忆了一番今年春夏时有关西北之地的消息,片刻后行礼道,“回禀陛下,西北诸州之事,臣也唯有从各方军报中窥见一二。”
      “但说无妨。”
      “去岁秋冬时关中便有饥疫,今年暮春时,西羌大单于乞伏傉寒乘虚偷袭高车王庭未果,亦是转而攻伐陇西之地。”谢长缨言及此处,略微顿了片刻,又道,“不过,臣那时正有一位同僚调任雍州,据他四月末时的回信看来,雍州一带虽有外敌窥伺,却仍旧比别处安定许多。”
      此时五兵尚书朱明允亦出列奏道:“陛下,关于西北军事,臣亦另有消息。约摸在东海孝献王病故时,凉州蛮夷若罗拔能起兵生乱斩杀凉州州府诸官,雍州牧秦江城遣族人秦镜西行平叛,一月而定。再加之秦州诸官逃散,如今秦、凉二州与雍州西土,实则皆在秦氏一族控御之中。”
      不曾想会在此时此地听见秦镜的消息,谢长缨便也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卫景辰微微颔首,却也并不多言。
      谢长缨一时拿不定卫景辰的态度,便也不敢贸然开口。此刻北宫仲华却是斟酌着上前一步,执笏行礼道:“陛下,臣以为晋阳与西北固然可作策应,却也未必急于一时。如谢侍郎所言,无论晋阳或是雍州,皆有久战兵疲之象,若贸然陈兵中原,胜算只怕不大,而一旦交战不利,三地后方必生内乱。”
      听过先前那些就事论事的陈词后,谢长缨心下的判断也大致与北宫仲华相同——且不论陛下这隐隐的偏安心思,眼下南方内忧甚重,确并非动兵的好时机,至少也当先行稳住荆州局势,再设法说服他。
      她略作一番思忖后,心知秣陵朝堂的态度唯有徐徐图之,而晋阳既有段氏为盟,城中局势想必也不致于猝然崩盘,便也唯有就势道:“臣以为北宫御史所忧之事亦是不无道理。只是……”
      谢长缨言及此处,却又是略微顿了顿——接下来的话,由她口中说出,只怕不甚合适。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一旁门下省官员中旁观至今的慕容临终于也是执笏出列,好似全然洞察了谢长缨的犹疑一般,从容上奏道:“依臣之愚见,若陛下仍旧志在光复中原,纵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或许也需要遣使抚恤北地志士,令他们免受四方流言蜚语的困扰。”
      他这番话一出,先前那些保守的官员自是纷纷颔首,而观念激进的几人察言观色过后,亦知此时已非争论良机,便也将一干说辞暂且按下不表。谢长缨得以免去一番被弹劾僭越的口舌之争,也自然乐得附和。
      卫景辰见得众臣皆无异议,便也颔首:“此为自然。今日朝会后,中书省当拟诏令,加雍州牧秦江城为雍、秦、凉三州牧,封为西平郡公,加其族人秦镜为护羌校尉。另加并州牧孟琅书为平北大将军,封晋阳侯,晋辽西郡公段阶为辽西王。太常寺亦当择日遣使册拜。”
      中书省与太常寺诸官自是稽首领命。
      而身为吏部侍郎的张鸣再一次出列奏道:“陛下,据吏部昨日所得地方奏报,湘州牧王肃依旧滞留于豫州汝南郡。我等不敢擅作决断,还请陛下定夺。”
      卫景辰默然片刻,方才不辨喜怒道:“……如往常一般责令催促便是。此外,朝中官职多有空缺,先前交与吏部的擢拔名录也当尽快落实。”
      “是。”
      “此外,调朕之六弟谯王移镇江州,以御史中丞北宫仲华都督青、徐二州诸军事。”
      “……是。”
      谢长缨不觉轻轻抬了抬眼,却也终究觑不见此刻卫景辰的神色,只觉这一句中的“责令催促”与“擢拔官员”背后,难说会埋着怎样的意外。而宗室的谯王与北宫仲华……想来应皆是卫景辰用于牵制琅琊王氏的亲信势力。
      此后朝会之上再无波澜,在处理过一干冗杂琐事后,太极殿中的一干太乐博士与清商署丞奏响钟鼓雅乐,而通事舍人趋步引着众臣次第退出大殿。
      直至走下了太极殿的丹壁玉阶,谢长缨方才得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避过三三两两结伴出宫的江左朝臣,孤身一人自西侧御道徐徐往太阳门而去,一面走着一面忖度起了接下来的对策。
      淳于忠一事分明便是卫景辰自导自演的事故,他自是坐稳了皇位便不愿再生枝节,但谢长缨却不可就此抛下并州的种种过往,在这秣陵城中醉生梦死——何况,若是得了朝廷的冷遇,她也没有这醉生梦死的资本。
      至于朝中那些尚有几分北伐之意的官员……
      谢长缨蹙了蹙眉,直觉那赵雍在陈词中似乎并未能洞察局势,与大多主战官员一样并不算可信。如此一来,能够设法去争取的高门权臣似乎便只有……慕容临?
      “谢公子稍待。”
      身后忽有人声响起,谢长缨收敛思绪,也立时便凭着这声线认出了来人——顾宸晏。
      她循声回首,正见顾宸晏衣袖生风地走下太极殿的长阶,而明丽的朝阳泼洒着艳烈的金红辉光,浓郁地镀在他的襟袖之间。
      谢长缨遥遥地向着他一揖,尚在思索着如何称呼、如何寒暄时,顾宸晏已然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作揖回礼,道:“在下吴郡顾宸晏,万几宸翰之宸,海晏河清之晏。若谢公子不弃,称在下表字‘长宁’便可。”
      谢长缨便也淡淡地笑了笑:“在下谢明微,表字知玄。方才朝会之上,长宁的陈词果真慷慨淋漓。”
      “不敢当,我也只是看不过去罢了。既然爷爷与慕容先生不愿贸然发声,那便由我来。”顾宸晏便也如四下里结伴而去的官员一般,与她一并向太阳门走去,“只是回府后,恐怕又少不得要被爷爷耳提面命一番。”
      谢长缨微一挑眉:“原来长宁也曾是南泠书院的学子。”
      “惭愧。我闻知玄自并州而来,想来应是识得我那位同窗。”
      谢长缨不觉笑了起来,神色了然:“苏崇之?”
      “正是。”顾宸晏反倒是有些意外地笑了笑,“故而此行也是想冒昧一问,崇之因何而滞留于荆州?”
      “此事却是有些复杂。”谢长缨略作思忖,继而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长宁若不嫌弃,不妨与我边走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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