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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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谩嗟荣辱


      次日,皇帝卫景辰于太极殿朝会之上,召见鸿胪寺卿荀越,并共议淮北中原诸军事。
      “……并州牧孟琅书自言德望尚浅,不敢受司空之职,仅为方便召集残兵之故,领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此外,并州牧择州郡典册的紧要之处重新抄录,又作战事见闻手札以为江左诸将之鉴。”
      太极殿正殿之中,荀越执着笏板,将并州诸事一一上奏于卫景辰,末了,又道:“此即臣北上并州所见诸事,还请陛下定夺。”
      御座之上,卫景辰微微颔首,一时对荀越所提之“定夺”一事不知可否:“荀卿为国涉险、清忠屡正,朕自当体恤。今赐米百石、布二十匹。”
      “臣谢陛下恩典。”荀越再拜称谢,又道,“臣斗胆请问陛下,那些并州典册,当作何处理?”
      卫景辰好似这才想到了此事一般,以一副恍然大悟似的语调赞许道:“典册所载乃州郡家国要务,见闻手札想必亦是对日后北击索虏大有裨益,不妨收入台城天章阁妥善保存,以便日后取用。”
      荀越心知卫景辰这是无心再议此事,便也唯有叩谢而退:“陛下圣明。”
      卫景辰见得他退回群臣之中,目光如往常一般居高临下地在文武百官之间逡巡了一番,末了却不知是在哪一处略微顿了一瞬:“众卿还有何事须奏?”
      谢长缨原本只是如他人一般垂首立于门下省诸官之中,此刻却隐隐地从卫景辰的言语之间读出了些许异样,暗自微抬眼眸,循着他已转瞬移开的目光看去。
      御史台。
      “陛下,”那一列御史台属官之中,果真立时便有一名鞶囊墨绶的官员趋步出列,执笏奏事道,“臣御史台法曹侍御史刘胤,弹劾左民尚书郎淳于忠受贿使役、贻误军机。”
      御史中丞北宫仲华原本立于御史台诸官之首,此刻却是不着痕迹地向侧后方刘胤所在之处淡淡地瞥了一眼。
      卫景辰此刻微含讶异的声音也在御座之上响起:“兹事体大,侍御史可有证据?”
      “经御史台法曹调查,此事属实,人证物证亦是具足。”刘胤这样说着,向一旁侍立的通事舍人递上奏章,“陛下请明鉴。”
      通事舍人趋步向卫景辰奉上那厚厚的一叠奏章,而卫景辰细细看过后再开口时,果真是语调愠怒:“时值危难之际,竟有此等荒唐之事。淳于忠行事荒疏,所误者乃是江左的北伐行军之计,此事既已证据确凿,便按大宁律法处置便是。”
      听得这般处置,北宫仲华当即跨步出列,铮铮然朗声道:“陛下稍待。”
      谢长缨也与四下里的许多官员一般,偷眼瞧着这似有隐隐针锋相对之意的御史台二人。而她心下却已凭着方才卫景辰若有似无的目光与北宫仲华的小动作,暗暗地猜到了些什么。
      事实上,北宫仲华统领御史台,却未能与刘胤商讨协调此案的罪名甄别,便已是最为明显的破绽了——刘胤此次多半是受皇帝示意,专程在此时揭出淳于忠收受贿赂贻误漕运的案子,继而能令朝廷顺理成章地推延北伐之事。
      谢长缨心下思虑已定,亦知这是探查江左群臣态度的好时机,便索性暂且冷眼旁观起了殿中的动向。
      卫景辰亦是微微凝眉,只是语调又恢复了以往的平缓与中正:“卿有何见解?侍御史为卿之属官,却为何与卿见解相悖?”
      北宫仲华振袖躬身、徐徐行礼,他虽已到了中年,却仍旧不减容仪之间的俊爽风神:“淳于忠一事,臣虽有耳闻,却不曾想竟是法曹越过了臣的意见暗自督办,仅此越权一事,侍御史便办得不妥。”
      卫景辰淡淡地笑了起来:“卿多虑了,实是前几日朕忧心北伐军粮的筹备,故而命侍御史前去一探。只是不曾想,侍御史约摸是太过心急了些,竟未能及时知会于卿。”
      “陛下自是一片好意,但令此等大事出现纰漏,只怕侍御史刘胤也难辞其咎。”北宫仲华复又恭谨一礼,道,“臣昨日刚刚经手了各曹侍御史呈上的卷宗,以此观之,却似乎并不能就此论定淳于忠的罪名。据各地外都督曹侍御史所呈卷宗,淳于忠督运粮草不过一月,所经之处皆是办妥事务后便即刻启程折返,并未有稽留延误。何况近年来江南租调徭役,往往因水道曲折旱汛不定而皆有稽留,并非独他一人。此外,淳于忠虽疑似受沿途使役贿赂,但仅此一条,并不致死罪。陛下若不信臣之证词,也自可往御史台调来卷宗一观。还望陛下明察,世间凡捶楚之下,无求不得之证据,囚人畏痛,自会粉饰言辞以为应答。如今法曹对百官执法,却不能核验实情,几令淳于忠蒙冤于圣明之世,皆因刘胤等人不胜其任。”
      这番陈词虽仍旧摘去了卫景辰的责任,却仍旧可算是直白锋利。谢长缨不觉暗暗地又瞥了北宫仲华一眼——听闻此人出身江左寒族,皆因卫景辰历来宠幸其妹北宫端华,方才一步步谋得了如今的高位。今日看来,倒也并非无才无德之辈,难怪得帝王倚重。
      卫景辰听罢,神色也依旧是平和,言语之间亦是不辨情绪的从容:“卿所言极是,是朕心中急切一时偏听,今当暂且收押法曹侍御史刘胤,御史台之内的卷宗,朕也会另遣人核验,查明真相。但淳于忠督办不力、收受贿赂之罪,也一并要治。”
      刘胤蓦地一抬头,眼中分明含着几分不可置信。只是在触到卫景辰面上稍纵即逝的莫测冷笑后,一时便也恐言多必失,唯有垂首随殿中的郎将退去了。
      北宫仲华亦是稽首叩谢,退回列中:“陛下圣明。”
      而后,一名瑰姿甚伟的中年将领出列奏道:“陛下,臣武卫将军荀峤,有一事不明。”
      谢长缨复又暗暗地瞥了他一眼,从那人的形容之间品出了几分干练——听闻此人是鸿胪寺卿荀越的族侄,不知他此番上奏之事,又是否会与鸿胪寺带回来的那些消息有关呢?
      卫景辰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荀峤的身上:“荀卿但说无妨。”
      荀峤正色道:“淳于忠一案虽有待详查,但扬州各地驻军的粮草漕运依旧耽搁不得。此外,月初时陛下虽着手备战,却未召集调动扬州诸军,如今还请陛下为臣等明示今后安排。”
      卫景辰道:“军粮漕运因淳于忠一案贻误不少,扬州各地驻军也未及调度,故而北上用兵之事,或许尚需暂缓,待诸事准备妥当后再作规划。此后的各军漕运,仍旧依戍守旧例来办便是。”
      荀峤垂眸沉思之间还不及答话,便又有一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自一班文臣中趋步而出,执笏奏道:“臣尚书右仆射赵雍,窃以为此事不妥。”
      谢长缨倒是被此人略显突兀的行径与颇有不同的身份引得将目光瞥了过去——赵氏这一支似乎亦是荆州高门,却不知他在此等敏感之时,又会如何决断呢?
      卫景辰却也并不责备,只问道:“赵卿有何见解?”
      赵雍的一番奏对却是比此前所有臣子更为露骨:“陛下明鉴,如今中原诸胡匪类各自攻伐、庶民百姓皆望王师,正是乱中取胜之时。更何况,淳于忠督办漕运不过一月,其间损失未尝不可亡羊补牢,并州之地如今亦尚有孟府君为应。若待到戎羌坐大兼并诸州,届时他们一旦挥师南下,只怕情势反于江左不利。”
      卫景辰不置可否,目光再次不紧不慢地扫视过了殿中众臣:“赵卿既出此言,心下可是有了足以胜任的人选?如今大宁初立于江左,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北上用兵之事,朕不敢独自妄断,还请诸卿畅言。”
      这一句“诸卿畅言”着实令谢长缨心下冷笑了一番:不必多想便知,这殿中人定是要为此而各执一词,届时袖手旁观的陛下只需模棱两可地打几句圆场,便又拖延了过去。
      只是江左众臣拖得了,并州又如何能陪着他们拖下去?看来今日势必仍需为此一争。
      在她径自思索之时,文武众臣中便又有一干南渡而来的北方士族众人执笏出列,一一陈词:
      “臣以为赵仆射此言在理,近来皆有传言与斥候消息表明,伪帝姜和在晋阳为藉车所伤。姜和诸子多有争权之心,若能在此予以重兵压迫,势必能令其国中纷乱。”
      “陛下明察,经前代越国孙氏一族数代经营后,扬州一带已有田亩万顷,又兼江左温暖多雨,多年来粮食收成皆是可观,此前并、司初乱时,亦是倚仗江南调粮方得保全。”
      “臣亦觉北伐势在必行。大宁为天下正朔所在,自当克定中原复于本位。况如今雍、秦二州并西域凉州仍有朝廷命官守卫,并州亦有晋阳尚存,若不能挥师北上驱逐索虏,怕也要寒了志士之心,使民心不定啊……”
      ……
      然而,相较于属意北伐的中原旧士族,朝堂之上更多的却仍旧是“谨慎行事”的保守论调。
      当先提出质疑的便是北宫仲华:“臣以为此事或许有待商榷。大宁于江左初立,北伐中原虽是势在必行,然如今巴蜀为氐羌所据,交广有南蛮生乱,后方实为不安。此刻若贸然出兵,未可知是否有腹背受敌之危。”
      其后,尚书令顾荣亦是简略应道:“兹事体大,老臣以为若后方不安、接应不力,短期内或许的确不宜贸然调动重兵。”
      谢长缨淡淡地牵了牵嘴角:果然是老臣,这一番话可算是不曾得罪任何一方。
      她复又将眸光一侧,打算看一看自朝会开始起便冷眼旁观至今的慕容临,却在一瞬间正巧瞥见了对方投来的探究似的目光。那眉眼狭长微挑,眸中蕴藉着慵懒从容的光,却好似在目光交汇的一瞬便能洞明万事。谢长缨心下一惊,只作是无意一般避了过去。
      此二人的担忧与质疑虽可算是有理有据,然而得了两位重臣表态,一干观念保守的官员便也纷纷减去了许多顾忌,次第出列上奏。
      “臣附议。江左之地虽有越国数代经营,扬州南部却依旧是崎岖无人,便是在越地,亦有诸多无从开垦之地。如今巴蜀天府又为贼人所占,若要持续供养大军,仅凭三吴与荆州,只怕未必能有盈余。”
      “臣亦觉不可揠苗助长。如今天下丧乱江左初定,荆、扬二州皆有避难的子民尚未能安居,立秋时庐陵郡又发了大水,年成也不甚乐观。诸位虽报国心切,也当体恤一二。”
      ……
      谢长缨侧耳听着各方朝臣的辩论,心下亦是在重新审视着如今南方的境遇:仓部、度支、左民等诸曹尚书郎大多持保守态度,其缘由也正在于他们所给出的江左钱粮与兵户现状——这比先前所估测的仍要窘迫一些。再考虑到交广的南蛮与荆州的王肃……为安定计,眼下朝廷所能够发动的,至多也唯有短期的小范围作战。
      此中唯一的优势只在于,中原尚在混战,而河西与并州或可与江左策应出兵,纵不能一举收复失地,亦可削弱中原戎羌匪类的实力。她若要为并州一争,其关键便当在此处。
      她正在思索之间,便又听得一人出列上奏道:“陛下,臣吏部侍郎张鸣,窃以为方才几位同僚所言的北方朝廷命官,并非十分可信。晋阳与库莫奚段氏部结盟的消息如今已是甚嚣尘上,雍、秦、凉三州在洛都陷于敌手时,又可曾有过半点发兵支援之象?如今征伐于中原的,可并不仅仅是那些胡人。”
      谢长缨蓦地蹙起了眉头。
      她不着痕迹地侧目一瞥,见北宫仲华与顾荣的神色也似乎隐有不悦,便从容地执笏出列,当先朗然道:“臣通直散骑侍郎、前任并州平北参军谢明微,有一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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