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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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零三、送君南浦


      谢长缨行至半程时,便听得北城墙处的骚乱之声果真已隐约可闻,于是甩袖放出了一支信号烟花。在一声极轻的尖啸声过后,耀目的红色烟火“砰”地于夜空之中绽开,短暂地冲破了雾色与烟霭,居高临下地照亮了东郊营地中巡行士兵不经意回首西望的眼眸。
      然而行近北城门时,谢长缨却又是蓦地勒住缰绳引马急转,驰入长街一侧的暗巷之中,不紧不慢地向北前行。如今的悬瓠城中,寻常的民宅已然空置了大半,这条暗巷之中亦是了无人迹。干枯遒结的枝丫自两侧的高墙之上扭曲探出,在幽幽的薄雾与微泛殷红的天穹之下更显寂静阴森。而谢长缨又于这片阴森之中,将北城墙处的冲突听得更分明了些。
      暗巷内,马蹄踏着远处模糊的喊杀声达达向前,其中却又有一声呼哨自前方突兀而起。
      谢长缨立时勒马停驻,轻轻一挑眉:“……流徽?看来你这边进行得很顺利。”
      “是我。”流徽亦是止了向前蹑足疾跑的动作,很是不以为意地向谢长缨招了招手,笑道,“幸好,公子教的那几句氐羌胡语还不算太难,城北那些胡人也正巧怀有异心。否则你们这番计划……”
      “我们自然是猜到胡人有此一行,才劳动阁下前去推上一把。”谢长缨轻笑一声,接过了他的话语,“若我不曾记错,阁下似乎还需要赶赴官署?既如此,我也不多耽误了。”
      她这样说着,复又将右手一扬,一柄棱刺状的武器便被倏忽掷出:“对了,带上此物。既然要栽赃,便不妨做得再真切一些。”
      “谢公子下一次试我身手前,还麻烦先告知一声。”流徽虽是并不知晓谢长缨的身份,却也依旧是往日那般做派,他只是笑嘻嘻地一抬手,便稳稳接住了那武器的刀柄,将其收入袖中,“此后之事,谢公子可要小心了……”
      说罢,流徽毫不客气地举步继续前行,却又在与谢长缨的座驾错身而过时,笑道:“毕竟若是去得太晚,或许城门处的乱象,便要被其他人平定了。”
      谢长缨着实因他这番气定神闲的玩笑愣了片刻,待她再想问些什么时,流徽已然疾步远去。她握着缰绳径自笑了一声,复又策马向北城门赶去。
      苏敬则交代流徽所做之事其实再简单不过——借着暮色暗中袭击守城门的士兵,而后引他们接近氐羌胡人聚居的巷道,以胡语高呼“官兵抓人了”,末了借着巷道纵横的复杂地形乘乱脱身。
      自悬瓠之战以来,城中的豫州守军早已对城中定居的一干氐羌胡人心存警惕,而纵是原本并未插手战事的胡人,亦是终日因恐惧株连而惴惴不安。这原本是个再浅显不过的小诡计,只是在此时此地用以挑起掩人耳目的争端,却已再恰当不过。便是城中诸官事后有意追查源头,也唯有归于两方积攒已久的猜忌。
      谢长缨正思索之间,座驾已行近北侧城门。她策马避交战正酣的城北正门转道行至右掖门,隔着数十丈时便已扬手亮出官署令牌,冷声道:“平北参军谢明微已得官署首肯,急调城外部曲百人支援。”
      执戟值守于右掖门下的士兵此刻正在警惕之时,忽听得道中有人如此开口,一时俱是循声抬眼,却在一片昏暝的暮霭与夜色之中辨不出来人的形貌。借着城墙之上毕剥燃着的炬火,为首的城门卫伍长瞥见她手中令牌的一线亮色反光,立时便扬声反问:“此去城东调兵路途颇远,何不索性请城南荆州牧之兵?”
      谢长缨轻笑一声,答得了无犹疑:“城南城北相去甚远,且本将方才以烟花传信向城外部曲传信,此刻他们当已来到北郊。”
      伍长暗自忖度一番,亦觉此法可行,便急令士兵开启掖门,又道:“烦请参军速速驰援,如今城北上下守军不足百人,加之城墙受损于战火,未必能平定正门处的乱象。”
      谢长缨已然策马疾驰出了右掖门,此刻闻言却又是微微侧目回首,在不远处连绵的厮杀声中朗然笑道:“这是自然,谢某对悬瓠城也当——有始有终。”
      ——
      城内官署之中自然对北城门处发生的一切知之甚少,一干留守于此的官吏自是闭户锁窗聚于正堂内,不安地侧耳听着长街之上的动静。及至他们在入夜的寂静之中,听得有声如雷雨的马蹄声自长街之南震天而来,隆隆地向城北奔涌而去后,这才渐渐地放松下来。官吏们重新开启了门户窗牖,三三两两地各自探头看向了官署之外的浓稠夜色与殷红天幕。
      正堂一侧的窗牖开启时,便骤然有一阵寒风呼啸着灌入屋内,携着凛冽如刀的冷意,令窗前的五官掾也不觉向手中呵了呵气,感慨道:“看起来,今夜约摸是快落雪了。”
      苏敬则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了一旁的莲花漏刻,见水面的浮标已摇曳着指向了戌时初,便适时地提醒道:“这时节若是落雪便又免不了有狂风,卷宗库中还需仔细加固好门窗才是。何况待得荆州牧处理过城北的小事后,恐怕也少不得会来此处了解一番悬瓠的近况。”
      “此言在理,先前城中战事忙乱,如今也正当去检视一番卷宗。”五官掾颔首称是,“不知苏公子可愿同往?”
      “这似乎于法度不合。”
      “如今已非寻常之时,暂请您协助一二想来也并无不可。”
      这一番话语正中苏敬则心下之意,他闻言起身,向五官掾微笑一揖:“既如此,苏某也不便拂了阁下的好意——请。”
      五官掾见他应允,便又命在此值守的一干官吏各自去整理核验府库卷宗,而后从善如流地引着苏敬则一同穿过中庭,也一同往卷宗库走去。
      悬瓠毕竟处于南北要冲,又兼城池沿革多年,积攒的卷宗典册便也不在少数。五官掾领着苏敬则步入南侧的卷宗库中,正向他简短交代过此处卷宗的门类,便蓦地听见后院中似是断断续续地有人低声惊呼或是呵斥。
      五官掾不由得蹙眉,而不待他前往卷宗库外一探究竟,已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焦糊气味自窗牖外散逸而入。
      他当场便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匆忙向苏敬则道了一声“失陪”,趋步走出了卷宗库的门扉,便可见殷红的天幕下有明亮的火舌渐次升腾,而火舌的所在之处却是官署正堂的方向。
      “……不妙。”
      “竟有人袭击官署?”苏敬则亦是紧随其后行至门前,抬眼眺望着那舔舐着夜空的火光,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句,“会是氐羌胡人么?”
      五官掾紧锁着眉头,已大步向正堂的方向跑去:“十有八九。”
      苏敬则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五官掾匆匆赶去的背影,眸中却是了无焦灼之意。他复又四望一番院中情景,见各处似乎皆无异样,方才举步跟了上去。
      他行至中庭时,便觉前庭的方向人声喧嚷犹甚往日,正在心思微沉时,前方已有荆州军打扮的士兵趋步迎上,向着苏敬则行了一个军礼,道:“阁下可是并州别驾?”
      苏敬则止了步子,神色不改,而目光中暗含审视:“正是。”
      “正堂走水,幸得诸官与州牧部众赶来及时。如今州牧正在前庭确认人手伤亡,还请阁下与末将同去。”
      苏敬则自然不会推拒,颔首微笑道:“原是如此,有劳您带路。”
      “请。”
      苏敬则在这名荆州军士兵的引领之下,来到了炬火通明的前庭之中。他在循着回廊转道之时略一侧目,眸光轻扫之间已见正堂内虽是扑救及时,案桌木架等却已被这场火焚毁了大半,那计时所用的莲花漏刻也倾翻在地,此刻仍有数名荆州军士兵穿梭其中,似是在点检损毁之物。
      不料苏敬则将将在前庭中落脚时,那一行荷甲的士兵便围上前来,分作两道。不多时,便有一名神态自如、目光锐利的戎装中年人踱步上前,在一派隐隐的威压气氛中微笑打量着他:“苏公子方才在看什么?”
      苏敬则闻言长揖,心知此人便是荆州牧王肃,继而略微垂了垂眼眸以示尊敬,语调却是一派不卑不亢的从容:“下官以为这场火来得蹊跷,加之心系堂中损失,便不觉多看了一会儿,不知可有冒犯之处?”
      王肃但笑不语,锋利的目光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方才拊掌道:“苏公子何必如此谨慎?本将也不过只是好奇。这等小事,如何算得上是冒犯?”
      他此刻虽是一副朗然谈笑的模样,眼中却仍旧是不减审视与怀疑,连带着此番笑言中也携了隐约的威压之意。
      “州牧宽宏。”苏敬则保持着方才的谦恭做派,暗含试探地微笑道,“您既已来此,想必城北无碍,下官便也放心了。”
      “在本将赶到前,那些胡人便突破北门向东逃了,城外的谢氏部曲也早已追了出去。如今四方城门的布防自有陈长史调度,本将望见此处似有火光,便赶回来看一看。”王肃笑了笑,在提及“谢氏部曲”时,语调之中却似有隐秘的不屑与愠怒。末了,他话锋陡然一转,又道:“不过本将也有些好奇,城北的乱子,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此事,自北门来求援的将士想必也与您详细说过。”苏敬则不紧不慢地答道,“若下官不曾记错,据那位将士所言,北门是酉时正缺半刻时出现的变故。他在变乱之初便自北门策马南行,赶到官署时,漏刻将将报过酉时正的时辰。”
      王肃不置可否:“苏公子记忆力甚佳。”
      “不敢,只是那时恰好漏刻报时,下官才权且记下。”
      苏敬则答得滴水不漏,其中隐含的深意却也不言自明——自城北至官署,纵然是骑马也需半刻方能抵达,更不必说他一个徒步往来之人。若是王肃怀疑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仅此一点便可作为开脱。
      至于那名士兵抵达官署究竟用了多久么……那座时辰稍慢的莲花漏刻已被毁去,他们纵然要核对,也是无从下手。
      “却不知苏公子那时又为何折返此处?”
      “那时下官原本打算归家,因不曾认出州牧派往城中报信的将士,故而折返官署询问此事。”苏敬则说罢,又补充道,“若州牧仍觉有异,也可着人测算一番自下官寓所步行至官署所需的时间,若下官不曾记错,这已需要将近一刻。”
      苏敬则能够如此笃定作答的缘由,仍旧在于那座已然毁去的莲花漏刻。一月前他初次发觉漏刻的时辰异常时,差距尚且算不得太大,但到得如今,却已慢了约摸半刻钟。半刻钟的时辰原本算不得起眼,但今夜苏敬则的一应安排,却偏偏正是借着暗处的流徽与这旁人不知的半刻钟时间匆匆完成。
      王肃笑了笑,抬手虚拦:“哈哈哈,本将岂是这等严苛之人?先前此处的属官早已提及过,苏公子折返时恰好是酉时正不错。方才也不过是碍于公务,总该仔细询问明白。”
      他话音未落,那一边已有士兵匆匆自正堂中疾步跑出,双手捧着一柄棱刺状的武器:“州牧,我们在火场之中……又见到了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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