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光潜入

　　“你好，我叫乂禾，江乂禾。”
　　“你好，我叫杨漠然。”
　　书房内、桌案旁，一个扎着麻花辫、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与一个的微长于她的小男孩面面相觑。女孩黑黝黝的大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剔透玲珑的哥哥，那时她只觉得他像一颗拔地参天的大树一样遥不可及。
　　“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温润而泽的男孩率先打破尴尬。
　　“我可以写给你看。”她拿起书桌上仅有的间毫，在桌案上的宣纸上以横七竖八的字体写下了方才口述过的姓名。
　　“这个字我没有学过，是什么意思？好像义，就是中间有一点的那个。”小男孩笔锋稳健，挥毫写下一个义字。
　　“妈妈说我以前给我取的就是这个字，可是因为笔画不好就改了。现在这个也念乂，是乂宁的乂，妈妈说有安宁的意思。”小姑娘用软软糯糯的奶音讲解着她名字的由来。
　　那年阿禾七岁，阿漠十一岁，那是他们的初遇。
　　阿漠的祖母姓宋，她虽不是出自朱门绣户但却蕙心兰质实为咏絮之才。宋奶奶多年以前因山盟海誓选择远走他乡，最后来到了澍雨镇。她唯愿百岁之好、余生相濡以沫，却没能与爱人携手白头。其实阿漠的父亲并不是杨家的独子，宋奶奶与杨爷爷在年轻时还收养过一名孤女。但在千禧年即将来临之际阿漠的姑姑选择了出国打拼，多年以来与家人也少有书信往来，而那位年长她八岁的兄长则一直与妻子在外省做贸易生意，于是只好将孩子托付给家中的老母亲。老人家也是乂禾外祖母的故交，当年归乡的莫念岚心如死灰、无依无靠只好向故人求助。宋奶奶心善，自是义不容辞，她不遗余力地相助友人之女，而莫念岚母女在她的帮衬之下暂时有了容身之所。日新月异，不久后云间酒馆在宋奶奶的资助下终于开张，乂禾与母亲也搬进了莫家翻新过的旧房子里，一切都在朝着期许的方向发展。因两家来往频繁，乂禾于阿漠几乎天天一起玩耍。在小乂禾的印象里阿漠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一口光洁闪亮的大白牙，她认为哥哥的爸爸妈妈每一次回家一定有偷偷给他带糖果，要不然他暖洋洋的笑容怎么会跟牛轧糖一样甜？
　　奈何天不遂人愿，那个曾经乐天达观的男孩也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四年后阿漠的双亲不幸在一场航空事故里殒命，留下了半大的儿子与年迈的老母相依为命。十七岁那一年阿漠因照顾病重的奶奶被迫休学，由于药费昂贵，于是贴补家用的责任就落到了他的肩上。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几乎日日沐雨经霜、风餐露宿。他承受了一个少年本不该背负的重担，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住他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唯一的亲人。但可惜的是，最终宋奶奶还是离开了。
　　后来，乂禾家的生意日益兴隆，于是莫念岚提议让阿漠在酒馆打工，心想着这样可以让他少在外头受些罪，对故人也算是一种交代。新生活存在着许多变化，少年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一切也是人之常情，但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另外，因为有了莫念岚母女的陪伴，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他不再是一个人。如今的阿漠应该已经走出了悲伤，至少在交谈的缝隙间乂禾的直觉告诉她，从前那个阳光的大哥哥好像回来了。而当阿漠又重新把家庭合照摆在了床头柜上时，她好似在无声中证明了自己的猜想，因为乂禾还记得阿漠曾对她说过，直面过去才是真正的释怀。

　　阿漠的房间位于院子的东边，那里设施一应俱全，虽不大但一个人住却足足有余。单人床的对面摆着一张与大门正对的茶几，而站在房间入口就可以望见墙壁上挂着的那一幅软笔行书，所书为王羲之的《兰亭序》。看着那行云流水、大小相兼的字体，乂禾便知是宋奶奶生前临摹过的作品。老太太酷爱文墨，阿漠在她身边长大也是耳濡目染。此外，因她饱读诗书，镇上许多人家都把为孩子取名的大事交给了这位长辈。
　　乂禾在屋内闲逛，她看着阿漠将箱子放在角落，随后为它盖上了一块防尘白布。突然，她的目光被窗子旁边、五斗柜上那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竹筒所吸引，乂禾还发现它的尾部系着一条红色的缨穗。
　　“阿漠哥，这是什么？”乂禾拿起那个精致的小物件将它递给男孩。
　　“是口弦。”阿漠打开小筒，随即取出一根长三寸、宽五分的竹片，而它的中间刻着一条簧舌。两人在对话间已经走回了门口，顺势坐到了门槛外的台阶上。
　　“把它含在嘴里，用你左手的大拇子和食指握住首部，再用右手轻轻拨动簧舌，这样它就会发出声音了。”阿漠照所说的方法奏响乐器，将簧框置于口中，不一会儿空灵的泛音传出，袅袅的余音洋洋盈耳。
　　“有一点像口琴。”
　　“对其实就是口琴。”
　　“阿漠哥，你好聪明，感觉你好像什么都会。”
　　“哪有你聪明，你的成绩可比我上学的时候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面对阿漠的夸奖，乂禾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她并不算是一个极其不善言辞的人，可不知为何有时候就是会觉得，组织语言是一个异常艰难的事，就好像自己的逻辑链突然断开了一样。但是只要再耐心一些，或许就可以在短短的几秒后，从这位并不起眼的小姑娘口中听到一两句醒世恒言。
　　“我觉得，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我反倒比较羡慕你的动手能力还有……音乐天赋。音乐真的很美妙，还有声音……”
　　“你就继续安慰我吧！”阿漠深知妹妹说的净是肺腑之言，也是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但还是决定打断女孩，因为他已将经历了太多、已经学会了面对现实，也因为他明白，如果一个人没有能力去实现所想的一切，那么幻想终究虚假，而希望也会破灭。所以这一眼能够望到头的生活，才最适合像他这样随遇而安的人。
　　乂禾讪笑，用左手挠了挠脑袋，认识阿漠这么多年，她自是一眼就能看出男孩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表情，于是不再多言。
　　“那你在给我讲讲它的故事吧。”她指了指阿漠手中的乐器。
　　“这口弦也叫洪洪，历史悠久。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足智多谋的傈僳族人，因为木土司的禁言限制而无法互相对话。在暴政的压迫下他们制造了口弦，为的就是向对方吐露心声并且阻止暴君的阴谋。现在的年轻人大多都不认识它了，这个是我阿莫当年送我阿达的。”
　　“好神奇呀……”从阿漠讲故事开始，乂禾的眼珠子就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小物件，瞎子都能看出来她是有都喜欢。
　　“阿禾。”
　　“嗯。”
　　“你喜欢吗？”阿漠轻声问她。
　　“啊？”乂禾一下没缓过神。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做一个送你。”他再次解释。
　　“好呀。”半晌后，她微笑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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