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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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里月[13]


      翁鸣寒并没有否定陆应同的话。
      的确,要想掩盖当初发生在大红门的事,要想重新在这场对局中占据上风,他非主动出现不可。

      “说一说你的条件吧。”陆应同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也不是什么忠勇刚烈的好人,只要你们给的条件不错,我可以从此忘记‘大红门’这三个字。”

      “名,利,一处尽可以拿这些和其他人谈,但给不了你。”
      翁鸣寒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谢云轻,又落回到陆应同脸上,“你想拥有的不需要一处提供就能拥有,不是吗?”

      房间内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人。你在意的是人。”

      “说清楚。”

      “程方遇。”

      “你不能拿一个死人来跟我谈条件。”

      方遇是程近书胞妹的小字,她生在民国十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那一年陆衡之夫妇的小女儿也出生了。
      程近书的母亲程嘉怀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程望,胜利在望的望,给陆应同那个聪明机灵的小堂妹取名为有晴,会有晴日的有晴。

      程方遇十岁那年随程近书扶柩还乡,途逢九一八事变。
      日军吞占东三省后,便对抗日义勇力量展开了血腥镇压,而程家族亲在东北一直支持中华民族独立革命,早已是当地日谍的眼中钉。
      就在那样的处境下,程近书和管家某一天外出,夜深方归,而程家堂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他们一老一小在冰天雪地中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逃出生天。

      “但你或许想知道,程方遇和程家族人当年藏身之处被人举发的真相。”翁鸣寒仍然在这个话题上与陆应同纠缠。

      “你无非想说几个名字,让我转移注意力罢了。”
      陆应同尽力装作无所谓,嗤笑道,“要真是隐藏在中|央的大人物暗通日寇,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们自己按兵不动,到今天反倒叫我去做这个出头鸟,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

      “你毕竟是孔家人。”

      “想在国府长久立足,不论是哪家的人,都需要朋友。在这一点上,孔家人的心可比一处的人要宽得多。”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不想替你那位程家的妹妹鸣冤了?”翁鸣寒的头向后仰了仰。

      “这世上连自己因何而死都不明了的人,又何止千万呢?”
      陆应同冷笑一声,“程家誓死不做亡国奴,方遇为国而死,她的心至死都是纯洁无暇的,生不出你们这些小人的枝枝蔓蔓。”

      他注意到一旁的叔父脸色变了变。
      沉痛,哀伤,在陆衡之深邃的眼窝中一览无遗。
      经年日久的压抑克制,终于溃不成军。

      方遇,那时是多么冰雪可人的一个小孩子啊。
      她长得跟她母亲很像,很英气,也可爱。
      早些年,他们一群老友在聚会时常常打趣着说,方遇越长大越像娘,陆家有晴却不一样了,小小年纪就跟她爹似的,一副老成样子。
      可后来方遇没有再长大,她的母亲也永远停留在青春的年纪。
      那一场等着看方遇长成大姑娘后到底会有几分像程嘉怀的赌局,终究还是没能够分出输赢。

      赌资还都押在我这儿呢,老朋友们啊。陆衡之惨然一笑。
      这一路从北平逃出来也没忘记带上的旧物,主人却海角天涯,半零落了。
      已经很久没想起,如今猛不防再回头看,还真是觉得,好可惜啊。

      陆应同心里泛起些凄楚的感受,不免也随着轻叹一声。
      一时胸中闷塞之意陡生,他起身,踱到翁鸣寒面前,猛地一脚,将对方连人带椅重重地踹翻在地。
      而后,从袖中冷不防亮出一把薄如冰裂的锋刃,缓缓蹲下去,短暂的停顿过后,眼也不眨,将刀尖用力戳进翁鸣寒的肩骨深处。

      鲜血瞬间沿着府绸的密纹蔓延开去,像干枯的枝丫竭力向天空伸延,苟延残喘着。
      翁鸣寒吃痛,额头青筋暴起,却咬紧牙关,只发出几声短促的闷哼。

      陆应同侧首温声道:“叔父,云轻,别害怕,我有分寸。”
      谢云轻忧伤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扶着陆衡之回去椅子上坐好。

      陆应同转过头,继续看向那张冷汗淋漓的惨白面孔,冷不丁抽出刀尖,抵在对方喉间一寸,冷声道:“我最恨被人拿捏。”
      “尤其,被人自以为是地拿捏。”
      翁鸣寒的唇角抽搐几下,半晌,浮起一丝怜悯似的笑意:“可你已身在局中。”

      “早就回不去了。何必你这烂人提醒。”
      陆应同起身,往对方伤口处又狠狠地踹上一脚,鞋底印在那张脸上,晲眼道:“孟道远很清楚,能让我接受的条件只有那一个。究竟是他不愿意以此交换,还是你不愿意奉行指令?”

      他嫌恶地摸出一方手帕,慢慢地拭干净刃上污血,漫不经心地讽刺着,“在我印象中,一处的规矩比特种情报处和通讯处都要严格得多,更何况你们这一批都是孟道远一手培植起来的学生。听说近来重庆有重新起用谢家人的意思,难道这股风这么快就改了向,连你都有底气不听老师的话了吗?”

      翁鸣寒不吭声,脸已被踩得变形。
      他闭上眼,唇角的怜悯笑意还未淡去。

      谢云轻走上前,捏了捏陆应同的肘弯,小声说:“我还是陪衡之先生去院子里散散心吧。”
      啊,叔父晕血,他竟忘了。
      陆应同沉吟片刻,点一点头。

      也罢,有些真相,不知道的反而还能洒脱些。

      等谢云轻扶着一脸煞白的陆衡之出门后,约莫过去一刻钟的时间,陆应同望了望窗外,回头朝翁鸣寒谑笑道:“没有听见预想的枪声,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翁鸣寒的眼皮子动了一动,缓缓掀开。

      能让陆应同接受的条件只有一个,可是让他闭嘴的方式远远不止一种。

      陆应同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孟道远非置谢云轻于死地不可,即便到现在为止谢云轻也没有露出丝毫清楚大红门真相的迹象,他还是想要动手。
      甚至到今天,还不惜再加上自己儿子这一条命。

      陆应同从不曾怀疑过孟道远与日寇之间存在肮脏的交易,也不相信父亲会授意下属隐瞒大红门的情报,任由数千同胞的血无谓流逝。
      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年父亲抛弃年少追求的学问,褪下令人尊敬艳羡的先生的长衫,闷头沉没在黑夜里把自己变成一个备受唾弃的怪物,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年他执意选择隐去“陆鸣真”这个名字,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鸣真吗?

      陆应同始终想不透,父亲对谢家人如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直到抵达长沙的汽车上,他听见谢云轻说,“我们这几个人都犯了天真的错误,近书直到北平沦陷前一天还愿意相信二十九军会反攻”,那一刻,陆应同才真正理解所有人的选择。

      程近书是CC系选定的重点培养对象,被分派到北平诚社积累一线经验之后,总是要回到中枢部门的。
      十年前,孟道远和徐懋敬都参与了那一场党内的大清洗,可后者毕竟是程近书的生身父亲,即便他多年来与自己父亲不睦,然而毕竟尚有血缘的维系,哪怕真正闹到反目成仇,难道还能走得到弑父偿命这一步吗?
      孟道远却不同。
      他是程近书真正的杀母仇人,以程近书的雷霆手段,一待回到CC系中枢,回到权力中心,只会让他活着比死了更不好过。

      孟道远不希望程近书回来,同样的,日本人也希望斩尽一切程近书对国府的幻想,让他真正孤立无援,只能为伪政府所用。

      程近书通敌的谣言,早在卢沟桥事变之前就在国府内传开了。
      而他彼时正试图渗透进日本对中国人实行奴化教育的圈层。
      那是关系到民族火种的大事,过去尚且没有成功的经验,因此许多时候,对于自己人的为难,他不能不忍气吞声。
      何况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要想搅弄一滩浑水,难免只能让另一滩明暗交杂的水去自行调和。

      在程近书心里,也许早算到最坏的结局。
      但他们这样的人,即便消亡于黑暗中,也相信总有光明的一天。

      只是,程近书高估了自己作为重要棋子的受信任程度,也低估了一处作伪的手段,更没防备日本人的推波助澜。
      战况焦灼,气氛压抑而沉闷,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程近书通敌谣言愈演愈烈。

      是日本人故意让程近书截取到大红门伏击圈的情报。

      彼时驻守宛平的二十九军的通讯系统已经被摧毁,而冀察委员会的潘姓委员那个汉奸,正将守军特情处的情报以最快速度卖给日本人。
      与此同时,在一处的多日谋划下,程近书身边几乎已无可用之人,然而事关前线,不能放弃,唯有求助于他的另一条暗线——北平地下党。

      能铲除为其传递情报的地下党,是日本人和孟道远的“意外之喜”。
      要说这其中的心思有何不同,那就是前者希望赶在情报传递成功前将地下党除掉,而后者则期望情报传递成功、保证我军生机之后,再一举将地下党网获。

      孟道远没有料到的是,正是由于自己和手下苦心孤诣地谋划,导致守军特情处的人早已失去对程近书这一条情报线的信任。
      地下党突破了日本人的封锁,却没能够突破同胞的信任防线。

      程近书“通敌”一案,早已经脱离了一处的缰绳。
      信任原本就是不会受人任意摆弄的野马。
      当时就算是一处的电话能连通前线,就算孟道远亲自出来证明程近书是可信的,恐怕也没有丝毫用处。

      后来的事,守军从大红门撤退落入日寇伏击圈,几乎丧失所有的有生力量,平津沦陷,传递情报的地下党之一喻平谦偶然被奚玉成和谢云轻救回,然而又在逃离北平的路上牺牲……
      这一整盘局,若是当真被捅上陈老板的案前,孟道远是要被架在军事法庭的炮烙上终身不得翻身的,所以他害怕。

      他曾许下誓言,为了民族独立事业,他不怕以身涉敌,潜伏其中哪怕被当成汉奸也甘愿,然而这一次,他害怕了。
      即便没有任何实据,也要将曾经和喻平谦单独接触过的谢云轻置于死地,即便陆应同是自己膝下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也要蒙住他的眼,封住他的口。

      才肯罢休。

      “我猜,你们大概约定了一个时间,一刻钟,半小时?如果我不接受你们给出的条件,对面的狙击手就会让我永远闭嘴。”
      陆应同俯身,观察了一会儿翁鸣寒肩骨上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重新举起手中利刃,一点、一点地,将血痂剜下来。
      再一眼、又一眼,看着鲜血重新染满衣衫。
      “你要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时间一到,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孟道远,其实你根本没有给出他让你给出的条件,对吗?”

      “你……你刚刚在,在外面……”翁鸣寒面色狰狞,肩头血流如注,痛苦到无法说完整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陆应同俯视着他,鄙夷道:“你们当然可以在我身边安插狙击手,可我就算走到穷途末路,也还剩点自保的权利。”
      “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毕竟,如果我猜得不错,孟道远能给出的条件已经被你擅作主张毁掉了,你根本给不出来,所以对你来说,你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除掉我。”

      翁鸣寒看起来痛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都陷入剧烈的颤抖之中。
      他将嘴唇咬出一道道血痕,眼眸深处渐渐凝聚起一层浓厚到无可复加的怒意。

      陆应同饶有兴味地回视着对方的怒目。
      片刻,他手中锋刃猛地一下又扎进那个旧伤口中,听见翁鸣寒猝不及防地大吼一声,他才重新露出笑容。

      “应同……”门外忽有人影闪动,谢云轻尽量将颤抖的声音放得很温和,“应同,你还好吗?”
      “没事的。”陆应同闻言起身,一脸嫌恶地踢开翁鸣寒,走到门边,隔着早春木头的潮湿问,“叔父呢?”

      “老许说临时大学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便强拉着衡之先生去教务科了。”谢云轻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问,“应同,那,我就在门外等你,可以吗?”
      还没等陆应同回答,瘫倒在地的翁鸣寒忽然诡异地纵声大笑起来:“谢云轻,你真是个傻子,哈哈哈哈,你真是个傻子!”

      翁鸣寒仰面笑着,嘴里的血回呛进喉咙里,引发了一阵咳嗽。
      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侧过头,冲陆应同大笑道:“陆应同,你耍这么多花招,说来说去,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大红门的真相,说到底,你根本就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劝你还是先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陆应同稍稍活动了下脖子,心头却仿佛有细蛇呲溜一下爬过。
      谢云轻此刻就站在门外。
      这里发生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应同的喉节不自然地滚了滚,原本冷静清醒的脑子里莫名生出一团乱麻。

      “陆应同,你假称获知真相来诓我,怎么就没想过,她会被你推向深渊?”
      翁鸣寒用膝盖蹭着地板,艰难地爬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陆应同,“我看得出来,谢家那蠢丫头是真心把你当朋友,可你只是拿她来挡枪,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刻意地接近她、利用她,我说的,对不对?”
      他对于此刻陆应同脸上五味杂陈的颜色十分满意,说到这里,用力地朝门外大吼,“谢云轻,陆应同从始至终都没真心待过你,如今你快被他害死了却还看不透,你就是个傻子!哈哈哈,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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