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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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里月[12]


      谢云轻和陆应同对视一眼,当即做出决断,素白的衫裙一闪,转到对方身后,小声询问:“什么意思?”
      陆应同也小声回答:“一时很难解释。”
      谢云轻内心翻个白眼:“很难解释又是什么意思?”
      陆应同支支吾吾:“就是,你懂我意思吗?”

      谢云轻若有所悟,思索片刻后,抬起一双清眸,越过陆应同肩头朝对面望去,幽幽地开口:“回来路上刚巧遇见鸣寒先生。他听说你病了,也要推迟出发,就和我一道来探病,也好商量定下出发的时间。”

      鸣寒先生就是那位不辞辛劳在行李里放一口涮肉大铜锅的生物系翁助教。
      履历上说,他毕业于北平私立辅仁大学,是谢云轻的直系师兄,在北平时与奚玉成、程近书也颇有些交情。
      据陆应同所知,这一次迁校南下,生物系的几套大设备就是程近书从海外订购回来,再托这位鸣寒先生带上火车的。
      可见其人虽常年一副病态,却也担得起事。

      这是陆应同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
      但如果只谈见面的次数,恐怕还得算上去年七月平津沦陷前夕,在黑色轿车上的那一次。

      跟上次不同的是,翁鸣寒这次并未着军装,而是一身朴素的府绸长衫,身材削长,手跟脸色一样苍白。
      他一直用手帕捂着嘴,上身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住颤抖,从长指的指缝间不时溜出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是漂白剂还是福尔马林的药水气味。

      常年保持这副面貌和姿态绝不容易做到,如果是伪装,那对方确有惊人的自控力。
      而如果所见都是真的,凭如此身体素质还能够进入中统的眼,那么,此人在情报侦讯中的才华绝不可小觑。

      陆应同没有扣动扳机,而是将门边一把椅子向后踢开,下巴稍稍侧了一侧。
      “请进。”语气冰冷,极尽克制的礼貌。
      也许是最后一次礼貌。

      “谢谢。咳。”又是一阵似乎是不可自抑地咳嗽过后,翁鸣寒才收起手帕,露出一副淡然世外的清容,以及额心处被枪口印上的一圈浅浅的红色印记,从容地侧身步进屋内。

      陆应同也随之转过身,一手护着谢云轻,仍然挡在她身前,问她:“我记得,那些草绳你没有用完?”
      他指的是昨晚谢云轻用来分装药材的那些草编绳子。

      谢云轻再次小声:“你到底想做甚么?他是翁鸣寒,又不是日本人。”
      尽管如此,还是意会到对方的意思,回头朝陆衡之坚定地点一点头,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衡之先生,他可能是个汉奸!”

      陆衡之叹了口气。
      但自己这侄子向来是有主意的,此刻也只得由着他来。
      于是一面念经似的说着“对不住了鸣寒哪”,一面从谢云轻手里接过几段绳子,麻利地将翁鸣寒反手绑在椅子上。
      编绳的手法,他曾在一本《古代绳结大全》里学过很多,比如,九十二种中国结的编法,诸如此类。
      “所以常教导你们,多看书,总是能派上用场的。”说着亮出一个华丽的八字套结。

      翁鸣寒并没有显露出丝毫要反抗的意思。
      他只是目色平静,削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子酸腐的笑意。
      那样的平静,在陆应同看来,自然还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像是在说,俱不过是我掌中玩物罢了,先给你们一个卖蠢的机会,倒看看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叔父,云轻,劳烦先帮我看住他,我很快回来。”身为掌中玩物的陆应同收起枪,迈出房间。
      他将房门虚掩上,独自在廊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不远处,拱月型小前门的大树下,老许窝在他那架宝贝骡子板车的草垛子里,翘着朝天的二郎腿,眼睛一半微开一半盹儿,口中咿咿哦嗯,正哼着小曲儿。

      陆应同耐着性子,细听完那一段唱腔五湖兼收、词文四海并蓄的曲子,直等到小前门对面那一排铺面房的阁楼窗户前架着毛瑟的身影陡然消失,才扔给老许一包炒豌豆,笑着大声说:“特别硬,正合您牙口!”

      老许也不睁眼,随意地一抬手便当空接住那包豌豆,咂摸着嘴嫌弃道:“去去去,这会儿正清静,谁也甭想着来搅我。”

      陆应同应声,一转身,唇角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散去,敛起神色,回到房内。

      见门已关紧,陆衡之一下子便从椅子上弹起来,甩着一把飘飘然然的长须跑上前,关切地同大侄子说悄悄话:“真是汉奸?”
      “还厉害得远。”陆应同斜睨一眼翁鸣寒,眼中凛冽的寒光仿佛要把对方那张冷漠虚伪的脸皮一寸一寸割开,直到露出那一团臭不可闻的黑心不可。
      “啊呀。”陆衡之得了答案,转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又甩着胡子来到翁鸣寒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鸣寒啊,你的实验都做完了吗?怎么还有那闲心思去做大……和抚子呀!”

      翁鸣寒并不挣扎,避开陆应同的目光,失去血色的薄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多谢衡之先生提醒。”又转向另一边,“云轻,你的开题报告也该交了。”
      最后,才转过目光对陆应同平静地说:“你还是找到我了。”

      翁鸣寒的社会身份,说显眼也显眼,说不显眼,确也不易察觉。
      陆应同原以为一处即便在学校安插人手,以CC系这些年在各大中学校秘密设置“言文组”,搜集审查中外进步刊物的经验来看,起码也是安插进文哲学科概率更大,因此他才申请进入国文系就读。
      而在几间大学匆匆南迁的混乱之中,一个每天勤勤恳恳将实验器材搬来搬去忙得不可开交的病弱助教,很轻易就被他忽略了。

      陆应同站在对方面前,抱起双臂,琢磨着最终还是没有把叔父和谢云轻请出去。
      有些真相,对于叔父和谢云轻来说,同样重要。

      “我找了你很久。”陆应同回答道,“南苑被袭的第二天清晨,你就随学校第一批南下的队伍离开了北平,直到昨晚我才确认你就是当初绕过大红门将我送回内城的那个军官。”
      他将配枪卸下放在桌角,表明暂时不想伤人,而后对翁鸣寒继续说,“我确实是找到你了,但,是你故意让我找到的。”

      离开南岳圣经学校之前,陆应同用日军飞行师团轰炸汉口、南昌的计划,以及位于汉口的两个日本军谍电台位置来向孟常随换取谢云轻在中统审讯室的经过。

      这份军事情报不可谓不重要,以孟常随的性格,定得他自己亲自传递才能放心。
      但即便孟常随要回重庆述职,陆应同想,党网行动队也不会放弃对谢云轻的监控。

      问题正在于,来接替孟常随的人会是谁。
      或者说,谢云轻牵动的到底是谁的隐秘,又究竟是多大的隐秘。

      大红门的事,在今天之前,陆应同只对程近书提过。

      而程近书告诉过他,七七事变后,日本人开进北平前夕,奚玉成和谢云轻曾在南苑救回数名受伤的学生,其中有一位叫做喻平谦的学生知道大红门的内情,但由于伤势过重,在陆应同计划伴同婶母南下之前的日子里,恐怕都无法清醒着正常交流。

      那时汉奸已经迫不及待向日本人出卖了一部分北平地下党、国民政府宣传人士以及许多进步学生的名单,因此,程近书决定秘密安排奚玉成和谢云轻照顾喻平谦一同从西山出北平。
      除此外,他还会让一名熟悉苏区的学生与他们同行。
      顺利的话,陆应同只要在长沙临时大学开学时来学校报到,找到喻平谦,自然能得到大红门的真相。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再周密的安排也没人能够保证万无一失。

      据谢云轻在中统审讯室中所说,他们出北平后不久就弃了车,一直往西偏南的方向走,到察哈尔省南部蔚县时,一名同行的学生伤势复发,病情危急,而药箱也早空了,不得已只好分作两头,谢云轻及其胞弟谢处安留在郊山照料伤员,奚玉成和另一名学生则进城采买救急的药品。

      当时,察哈尔省已被来势汹汹的日本关东军所大部控制,他们集结了四万伪蒙军,并在全境展开清扫的暴行。
      黑夜来临前,谢云轻在一支伪蒙军的搜罗队和当地游击队的火并中滚落深坑。
      等她再爬起来的时候,谢处安已经在一片被血染红的荆棘丛中昏死过去,而喻平谦扑倒在处安身上,用整个身体护着对方,流弹的碎片扎满了半个身躯,令人目不忍视。

      自那以后,谢云轻再也没有寻到任何关于奚玉成和另一名学生的消息。
      喻平谦没有留下任何话,从此大红门的真相,连同他的牺牲,一起被埋葬在离他的家乡松花江尚很遥远的他乡之土下。

      可是孟道远并不愿意这样认为。
      奚玉成虽然失踪了,可谢家那个女孩毕竟是活下来了。

      他迫切地想要将谢为山、谢云轻父女的疑似通共案坐实,试图让奚泊尘先生认为当初奚玉成避开火车和海道,一意孤行开车由西山出北平抵达苏区是被谢云轻这个共|党分子所蛊惑。

      至此,陆应同已深刻地意识到,这桩公案的背后,已经不仅仅是派系斗争了。
      金钱、权力、地位,在这里都已无足轻重,孟道远害怕的,是名声。

      一个特务还要什么名声?
      要的,如果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如果重庆也会被这些风雨即来的唾沫星子影响决策,那么,孟道远有多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就会有多在乎这个名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家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昨夜,陆应同在发给徐勉的电报里,在以二人约定好的结束信号之后,还加了一句,“大红门,天亮了。”
      意思是,他已知晓大红门的真相,又或者,在孟道远派来接替孟常随的密探眼中,这份密文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他已从谢云轻口中知晓了大红门的真相。

      那时窗帘还没拉上,监视谢云轻的人能清晰无误地窥见陆应同所做的一切。
      而陆应同所使用的密码本级别属于中级二等,这与当初翁鸣寒所着军服在中统电讯系统内能够得到授权的级别相符合。

      ——在孟常随回重庆后,孟道远是一定会派翁鸣寒来的,因为大红门所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复杂,即便整个一处都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嫡系,他也要尽量规避风险,能少一双耳朵,就少一双耳朵。

      如不出陆应同所料,孟道远打算在步行团途中,借翁鸣寒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谢云轻的小命,并用一切可使用的手段将谢云轻伪装成汉奸、内贼。
      ——据陆应同所知,奚玉成、谢云轻驱车至南苑救学兵团伤员时,也绕开了大红门。
      以一处的手腕,将这一点微末的细节利用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

      实际上,大红门虽然地处北平城中轴线的延伸线上,却不是由南苑回内城的唯一途径。
      奚玉成和谢云轻当天是在陆应同婶母居住的西山小院消暑,从西山至南苑,没有理由非经过大红门不可,如果取道大红门,反而是绕远了。

      可解释从来是给愿意听的人听的。
      何况是中统,只要上面的人想,一切都可以是“莫须有”。

      一时起意洗冷水澡、着凉导致推迟出发、暗示谢云轻遵守承诺留下陪自己、命令步行团清简行李,等等等等,这一连串事情,本是陆应同刻意主导。
      到最后翁鸣寒来见自己,却是由他主动。

      他本可以继续伪装,但是在昨夜那封电报的最后一句发出后,他不得不露面,掌握这最后一次的主动权。

      “天亮了”,对于他们这些战争中的作伪者来说,本是以命相搏的希望。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三个字,成了世上最可怕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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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陆应同:大……和抚子,叔父脑洞可真是,从四面八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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