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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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里月[14]


      有那么一瞬间,陆应同想要立刻结果眼前这个亡命之徒。
      然而他深刻地明白,自己并不是自由的。
      种种顾忌牵绊了他的脚步,可任由翁鸣寒如此疯言疯语下去,谢云轻听见,会做何想法?
      无法想象,不能想象。

      翁鸣寒歪起一边嘴角,冲陆应同诡异、不屑而又得意地笑起来。
      陆应同,真是可笑,一个终日生活在黑暗角落里,与阴诡蛇蝎为伍的人,有朝一日竟会被爱情这种世上最廉价的情感给束缚了手脚,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陆应同咬了咬后槽牙,拳头握紧,发出一节一节咯吱咯吱的瘆人响动。
      不如就此了结了这个罪人吧。他冲动地想,又及时地刹住这种没道理的冲动。

      电光石火的一刹,陆应同感到自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极为强力的冲击推向一旁,等再站定时,谢云轻已经破门而入。

      她削薄的肩膀由于愤怒还颤抖着。
      不,不仅是单纯的愤怒。
      是平生从未感到如此被羞辱、被轻蔑、甚而竟被一个烂人拿捏的愤怒。
      她一把拎住翁鸣寒的衣襟,仿佛陡然生出无穷巨力一般,将对方大力地撞向墙壁。

      啊。陆应同豁然开朗,在南岳观音桥上时,大概她也是生气自己中毒撂挑子,于是也如此这般将自己搬到火神庙的吧。

      翁鸣寒连连趔趄几步,才勉强歪在窗边稳住脚下。
      “谢云轻,是他利用了你!”他咬着牙槽骨,恨恨地说,“你看,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你受了那么多罪才终于从中统脱身,直到现在还没能够完全恢复自由,可是他,他陆应同,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你前功尽弃!现在中统认为陆应同知道的所谓真相就是你谢云轻告诉他的,出了这道门,你没有可能活着!”
      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哀乞的容色,声音颤抖着低下去,“只有我,谢云轻,只有我可以帮你证明,陆应同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你,你也是,你是清白的!”

      “这世道,怎样算清白,清白很重要么?”谢云轻冷冷地反问道。
      又冷冷地说,“活着是很好,可我为什么要跟你这样的人一起活着?”

      翁鸣寒神色一滞,显然没料到谢云轻会如此反应。
      “陆应同一直都在骗你,他是刻意接近你,好利用你来对付我,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他仍然试图说服对方。

      谢云轻“哦”了一声,问道:“你以为我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者,在你看来,我谢云轻,当真很蠢么?”她怒极反笑。
      笑得那样纯真而善良,可在翁鸣寒眼中,却仿佛冬日最冷的冻雨。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差点忘了,谢云轻是从中统审讯室里活着走出来的人。
      并非从天而降某个高不可测的后台作保,而是凭借她自己,安然走出来的。

      “你不怕死吗?”翁鸣寒脊背一寒,半晌,打起精神,哆嗦着嘴唇强辩,“至少,我不会害你!”
      谢云轻歪一歪头,仔细打量他好一会儿,似乎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的时候,听见对方清冷的声音说:“枪给我。”

      “啊?”陆应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角的配枪,犹豫了一下,拿起,又犹豫了一下,才递给她。
      “你……”他欲言又止。

      谢云轻当然没学过使枪。
      她甚至只是握住枪柄,拿着一副弹弓似的,连食指都不知道要放到扳机上去。

      即便如此,翁鸣寒却感到不寒而栗,一种从心底里升腾而出的未知的恐惧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
      他很清醒地认识到,陆应同也许还会留着他的小命另有用处,可眼前这个女人不会。

      “你既然想用死来吓唬我,那也就是说,你自己会怕死咯?”谢云轻将枪口从对方的眉心滑到心口,十分较真地确认道。
      翁鸣寒不发一言。

      “这点小事还是我来吧。不必弄脏你的手。”
      陆应同轻轻拨开枪口,将谢云轻拉到身后,轻柔但很有力量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腕。
      对方是这般的有勇气,自己却在畏手畏脚些什么?
      他顿时头脑清明,一扭头,神色陡变,漠然地对翁鸣寒说道:“一直以来,你都忽略了一件事。”
      “不是你们所认为的真相就是真相。真相最根本的效用,只在于要如何展示给世人来看。”

      翁鸣寒的眼色一凝。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中国的名字,中国的成长经历,完美无缺的中统训练班档案,但他实际身体里流着日本人的血。”陆应同缓缓开口,“并且,还有一个在北平神乐署任要职的哥哥。”

      神乐署也就是北平的七三一部队所在。

      陆应同紧盯着对方的目色,冷声继续说,“而这样一个人,为了取得上级的信任,不计危险在前线开战时将上级的孩子安全接回,并借此悄无声息地切断南苑守军特情处的联络线,导致守军陷落进伏击圈,你觉得,这个真相是不是很能令人信服?又够不够孟道远放过我和谢家的人?”

      他看见那张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无人色,翁鸣寒仿佛陡然落入一种四面黢黑的境地里,嗫嚅着嘴唇,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不是翁鸣寒,你真正的名字,叫做青木佑介。你的亲哥哥青木城塬是北平神乐署的大佐,他有个习惯,每周二都会到东四一间德国人开的餐厅吧台要一杯血腥玛丽,他喜欢那个调酒的孩子。”
      陆应同一字一字道,“因为那孩子和我叔父的长子,也就是我堂兄陆衔青,长得很像。”

      “无论你想展示怎样的真相,我都是翁鸣寒。”青木佑介怔了一怔,很快,漠然地笑了声,眼神变得无畏起来,“陆公子作伪再是熟手,谅必也还搅弄不到一处的头上。”

      陆应同捺住杀意,凛视着对方。

      “二十年前,我叔父在日本游学,赁下一户青木家的房子居住。你哥哥那时还在念中学,据说对生物化学很有兴趣,大概也很有些天分,但更多的,他是个心理变态、极度危险的犯罪分子。”
      “我的二堂兄陆衔恩出生不久,你哥哥青木城塬便趁着我婶母体弱休养时,偷偷在一个尚未满月的孩子身上注射慢性毒药的试剂。后来,他那些肮脏的勾当被我大堂兄陆衔青发现,竟一不做二不休……”
      “而我叔父和婶母至今都以为,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慎食物中毒而死。”
      “从那时到今天,死在你们兄弟俩手上的人不计百千。那么,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痛苦,要靠着比这痛上千倍万倍的无穷无尽的痛苦,才能活着。”
      陆应同将手里的刀一寸一寸缓慢地钻进青木佑介另一侧的肩骨,冷眼看对方咬紧牙关,冷汗如注,而后无波无澜地发出宣告,“而你,连这千万分之一都忍受不了。不配谈条件的人,是你。”

      “你不可能……”青木佑介的双目仅仅能够微微睁开,豆大的汗珠止也止不住地从耳鬓淌落到颈间,衣衫上的鲜血和汗水已成了模糊一片,而口中念念有词,“你不可能知……”

      “我不可能知道什么,知道你身份秘密的证据吗?”
      陆应同狂肆地纵声长笑几声,手里的刀扎进更深一层,青木佑介张大了嘴,近乎失声。

      “你应该告诉你哥哥,那么烈的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陆应同手中的刀已经穿透对方的肩背,几乎是将青木佑介钉在窗户的木格上。
      他像是凛视一个濒死的罪人凛视着对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发出,却像是从冰冷的深海中传来,就要送眼前这个罪人跌入无垠的地狱中去,“可是你没机会说,他也听不到了。”

      青木佑介无力地挣扎几下,良久,似乎放弃了,完全地撑起双眼,死死地盯住陆应同。
      过了一会儿,扯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应同小心!”身后响起谢云轻的惊呼。
      青木佑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缚在椅背的绳结,整个人都发狂了一般,扑出嶙峋的双手,揿住陆应同的脖颈。

      那双铁犁般的手掌令陆应同感到喉颈快要折裂,喘不上气,喉间却又像在发痒,那一刹仿佛有成百上千条小虫争先恐后地扑涌上来,撕咬啃噬着他的神经。
      青木佑介没有更多力气了,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似的最后一搏。

      陆应同一手扼住他的手腕,一手摁住还插在他肩头的薄刃,一个反身,将他掀翻在地。
      谢云轻就在这时扑上来,双手紧紧握住陆应同的配枪,抖抖索索着,也不知枪口到底对没对准人。

      嘭的一声,她听见青木佑介闷闷地发出一声哀叫,子弹从他的伤口处穿身而过。
      “我,我打偏了……”谢云轻朝后一坐,一时眼都直了,只是呆在原地,等反应过来,便无措地看向陆应同。

      陆应同忙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打中了才不好,那样的话,他就死得太便宜了。”

      青木佑介此刻像是一滩烂泥,口中仍喃喃地说:“你不可能……”
      “你还真是跟你哥哥一样傲慢自信。”陆应同直起身,俯视着那一地落花流水,“青木城塬的住所内有你的照片,放上报刊头条,也就是多花点钱的事。”

      “不,这不可能……”青木佑介仍在挣扎。
      而陆应同已经失去所有耐心,冲过去一把捏住他的伤口,让他痛得不能再说成一个字。

      “中统选我,因为我是孟道远的儿子,可他们只当我是一枚闲棋冷子养着,因为我是磕不得碰不得的孔家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没有老师,只能一个人在训练场打靶的闲棋,怎么会忽然冒出这么多明线暗线的力量为我所用?”
      陆应同忽然笑了起来,“这几个月以来,你们想将程近书的关系网平移过来,却始终徒劳无功,又有没有想过,其实他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孤立无援?”

      青木佑介陡地睁大了双眼,眼中的血丝渐渐连成一片,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似乎都在被一种凭空生出的巨大的可怕力量向四面八方撕扯着。

      “我的老师,就是,程近书。”
      陆应同笑着说完,又往青木佑介嘴里塞了一粒白色药丸,捏着他的下颌,逼他咽了进去,然后将他重重摔回地上。

      “程斐,陆仲斐……哈哈哈哈……”青木佑介扑在地上干呕几下,望着满地斑斑的血迹苦笑着说,“从名字开始,到你整个人生,注定了你永远都只能是他的替代品。你的权力、你的地位、你想得到的一切,对了,还有你想要的人……”

      “斐”是程近书的名字,近书是表字。

      青木佑介斜眼看向谢云轻,“到头来,还不是,还不是……哈哈哈哈哈哈,还不是一个可怜的替代品罢了。”

      他已经哑了。

      枪声响起时,徐勉就已经带人冲进学校,但仍隐蔽在拱月门外。
      陆应同不再看青木佑介一眼,扶起谢云轻一同迈出房间,让徐勉将人带走。

      离开前,陆应同唤停押解青木佑介的人,蹙着眉头,从他身侧抽出一方素帕。
      素帕一角绣着野荻花,陆应同将它的正面反面都细致地摸了摸,心头忖了一忖,将它拢入自己袖中。
      那瞬间,他瞥见青木佑介眼里最后一点隐约的星光也湮灭了。

      徐勉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今日就会将人示众处决。
      “去年十一月日本人就来轰炸过一次,前不久又来了一趟,长沙城老百姓们的气还在顶上头,今天只怕会将他扒皮抽筋还不能解气,可有的他受了。”

      “辛苦你了。”
      “乐事一桩,怎会辛苦。”

      徐勉最后同陆应同重重地握了握手,察觉到对方手心温度时,低头愣了一瞬,而后抬起头,郑重地再看对方一眼。
      陆应同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说:“再见了,保重。”

      他在徐勉手心里握了一朵茑萝花。
      红色的,五角星。

      院子里复归平静,谢云轻将廊下几丛白茶花搬到院中,浅淡的阳光泼洒在上面,如同笼上了一层晶莹轻柔的仙纱。
      “你的病好了?”她见陆应同伸了一个大懒腰。
      “好了。”陆应同放肆地伸展腰背,高声道,“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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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青木佑介:他爱她爱他……嘿嘿
    陆应同:哎,我爱她爱他……
    谢云轻:?我不爱他。
    陆应同:!他是谁?
    谢云轻:。
    程近书:仲斐,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从遥远的某苏区浅浅探出一个爪子,奚玉成:话说,都是十年知交,为啥没人想起我呢?哼,大四角!大四角!)
    另,剧透一下~东四酒吧的那个小调酒师就是下一个单元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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