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舞霓裳

　　走了这么久，琼南几乎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恍惚中好像听见外面咚咚咚一阵密集的鼓声，却也没能扰醒她。这算是这半个月来睡得第一个踏实觉。

　　虞恩却一整夜都没睡，一闭上眼睛就浮现楼梯口那个面容，不知明日虞家所有看不上他这个放养在外妹妹的人都会如何作想。等到快日上三竿，旁边的屋子还是没有动静，他便决定敲门问问：“小妹可曾起身？”

　　“阿郎稍后，我们阿姐正在洗漱。”屋子里传来那个侍女的声音。

　　屋内琼南慢慢腾腾的拧着衣服，一般有心事的时候她便会这般磨磨唧唧，只不过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这种时候并不多见。香艾看着不免好笑，“阿姐想什么呢？那披帛再攥下去出窟窿了。”

　　她昨日在车上时还对今日到虞家抱有些许好的希望，可事到临头却又瑟缩起来，想起阿婆当日的话来了。“香艾姐，我愈发觉着如今去虞家似乎很是尴尬。上一世的恩怨必是下一辈承着，或许虞家根本上也不想我去......”

　　“阿姐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如今必然是虞家有求于我们才这样不辞辛苦。不过你也放宽心，好歹虞录事总是你阿耶，虞老夫人也是你亲祖母，总要留些情面的。”想来一个连族谱都没让进的人情不情面是真说不准，但香艾还是想宽她的心，“剩下的人我们也没必要过多来往，遇事就随机应变。”

　　今日虞恩也并不似昨日一样在马车侧面同行说话，而是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他不敢再看琼南，由此引发的思绪真是千头万缕一言难尽。而琼南有香艾在身边也总算多了一份底气，只是心内还是有些忐忑，多年不见的亲人会如何待她皆不得知。

　　长安城里早已热闹起来，能听到车外嘈杂熙攘的声音，只是一行几人各怀心事，琼南也有些闷闷的。不知拐了几个弯，车子停了下来，虞恩下马在车外说道：“小妹，我们到了。”

　　车子停在一座木坊下，上面大大写着“升平”二字。早先阿翁教她看过长安与洛阳的地图，升平坊在长安的东南边，离皇宫不算近，中间还跨了四五间坊。住的基本算是一般的官员或者有钱些的豪绅一类的人，而虞家宅院的位置就在坊口。

　　虞恩让车夫去太常寺复命，转而对她说道：“小妹，我先带你进去拜见祖母还有阿耶阿娘吧。”

　　琼南点点头，偷偷伸手握住香艾的手。

　　虞家几人今日都未曾出去，全在大堂坐着，连虞之孝也告了一日假。虞音娇特意选了一身新做的衣服，上面绣着繁杂的牡丹图，想来这样的富贵怕是那乡野丫头见也没见过。只是一时半会都不见人来，有些没好气的说道：“这丫头真是不懂规矩，不说晨鼓响罢便紧着来拜见长辈，反倒让我们坐在这里等她。”

　　虞之孝听到皱眉看过去，虞音娇悻悻闭上嘴向祖母那里靠了靠。柳氏看到丈夫的表情也不由的来气，自从扯到这乡下丫头身上，就总和自己言辞紧张，也随着说道：“倒是了，母亲也要费心跟着一起迎接呢。”

　　老太太本就对这个孙女心生芥蒂不大喜欢，现下脸色也不甚好看。

　　忽然门房上有人跑进了回禀道：“二娘子到了。”看出去不远处便是虞恩带着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

　　琼南进了院子，朱门墨瓦一切都新，花花草草也种了不少，可觉着少了洛阳旧宅那番气度。但也并不言语，只老老实实跟在虞恩身后，从天井连廊绕过来走到正堂里。

　　虞恩先行了礼，对着上面说了一番话，大概是接她的过程如何之类的。琼南并没有细听，而是借着皂纱遮掩打量着在座的人。

　　最上面坐着一个老太太，面无喜色反而看着严厉，不知是不是穿着暗色衣裳的缘故，衬的脸色有些发黑。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梅红裙裾的女孩子，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小，脸上透着骄傲之气，也正看着她眼神载着满满的不屑。

　　下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过了而立之年后容貌也依然俊朗，想来年轻的时候必然多有风采。他和其他人不同，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像有期待又像推拒，眉头深深锁着。男人旁边估计就是那位柳氏姨娘，和那姑娘长得很像，年纪不再却风貌仍存，只粗略扫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放在自己宝贝儿子身上去了。

　　她一路上想了很多次见面时的场景，却和如今都不同。和昨日虞恩在路上说的“温和从善”更是沾不上什么边，一时间说不上什么心情，到底还是有些失落。

　　“恩儿，看着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日累着了？”看着儿子神色疲乏，柳氏关切道。

　　虞恩笑笑：“阿娘我没事，昨夜不曾睡好罢了。”

　　香艾见一众人盯着他们，而旁边这主却像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便悄悄扯了扯琼南的袖子。琼南回过神来，忙想起香艾昨晚和她嘱咐的开始一一行礼：“琼南拜见祖母，拜见父亲姨娘，见过长姐。”说着朝着每个人都福了福身。

　　老太太“嗯”了一声，“进了门便将帷帽去了罢，否则是不敬长辈。”声音有些冷。

　　香艾应了声“是”，上手替琼南解了带子，绕过发髻轻轻取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这次是柳氏开口，语气带着有些嘲讽一般。

　　琼南垂着头，阿婆说这是回长辈话的规矩，不可目视。客气笑回道：“小女名琼南，玉京琼，朝明南。”

　　柳氏看了眼虞之孝，故意道：“那也应该叫虞琼南才对，这报名怎么也不知带本家之姓呢？”

　　她却真被问住了，正不知怎么作答时，听见上头那个女孩忽然笑道：“族谱都没她名字，怎么能贯上虞姓，阿娘莫不是糊涂了？”

　　琼南听到后心里有些憋闷，准确说是气愤，好似她巴不得戴上虞姓帽子一般，只强在心头压了下来，脸色没什么起伏。

　　老太太看她没动静只觉着此女木讷呆滞，看着烦闷便索性敞开说了亮话：“你知道这次我们千里远接了你来，便是要你陪着音娇去选妃储。但知你生养在穷乡僻壤，又没个妥善学问的人教导，所以早几天来也好，这几日就让音娇好好教教你规矩，以免到时候殿前失仪。”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以后长辈说话不要低缩着头，叫旁人看着小里小气。”

　　“是。”琼南应了一声，心里却已经极为不快。钱塘不大但山清水秀，阿翁学识也是博古通今，如何在这些人眼中便如此不堪了。她随即缓缓抬起头，脸上摆出一个大气的笑，看着上座端正行了一个叉手礼，“琼南，记下了。”只是眼神不由清冷下来，语气也多了分硬朗。

　　刚刚言辞犀利的几人在她抬起头后却仿佛定在了原地，像是从天而降一盆水瞬间将刚刚那些咄咄逼人气焰从头浇灭一样，眼睛不眨的盯着她。刚刚在祖母和阿娘言辞犀利之时虞恩就已经颇感无奈，看着此刻众人就像昨夜的自己一样，活生生像个笑话，脸色一红觉着很是羞愧。

　　看着眼前和发妻五分相似的面容，一直不曾开口的虞之孝心里不免被怵动，仿佛又看到初见时妻子恣意灿烂的笑容，连洛阳最美的牡丹都赶不上她的颜色。他站起身来定定看着女儿，眼中不禁流露出悲伤神色，上前声音柔和的唤了声“琼南”。可这个女儿看着他的眼神却是陌生中带着疏远。

　　局面一度有些僵，柳氏本来看到这“乡野丫头”就知道大事不妙，又瞧见眼前父慈子孝的情景，眼里差点没喷出火来，知道这么多年虞之孝没少偷偷往钱塘送东西，只不过全叫她拦下来充进了自己姑娘的柜子，可见是没忘记徐氏那个贱人，就算再念旧情又能如何？她如今也犯不上和一个死人计较。

　　柳氏也起身上前，站在父女之间一把握住琼南的手显得似乎极为亲切：“阿南啊，这一路又是船又是车的，晃的瞧着人都憔悴了，姨娘想着都很是心疼啊。家里已经准备好了屋子，这样吧，你们先去好好休息一下去去乏气，如何？”

　　刚刚还极尽讽刺，如今态度转的未免太快，琼南都有些糊涂。香艾在旁边替她回道：“但凭夫人安排。”说罢柳氏指了身边一个丫鬟带了二人出去。

　　等琼南一走，老太太转头问儿子：“之孝，你看到她额心的红痣了吗？”虽说现在圣上崇尚道教，但老太太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佛，手里的念珠一刻不停。但是不管信佛信道，只要懂上一些，刚刚那孩子的面容俨然是法相尊容，可十几年前算来却是命有煞气。

　　“看到了。”虞之孝淡淡道，不再接话。

　　虞音娇看了琼南以后本身就有些自惭形秽，虽说她也长得美，但是......,现在再见到话题重心都移了过去不免更生气，便拉起祖母的手撒娇道：“一个野丫头，一个额心痣有什么了不起的。”

　　平日间祖母都会顺着自己，笑着说她长个宝贝孙女说什么都对。可现在祖母却没有说话，望着门似乎在思考什么。

　　柳氏能混到今天，不可能没有眼力见儿，她虽不热心这些教派，但看着婆婆和丈夫的神色便知道不妙，而且当年的事情是她一手操办，如今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既然当年这招在老太太这里可行，那现下再做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了打算，心就稳了许多。便朝着上边唤道：“娇儿，你莫要扰了祖母清静。一早铺子送来了裁好的衣裳，阿娘陪你去试试。”虞音娇看了眼阿耶和祖母，不满的“哼”了一声气冲冲走了出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