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舞霓裳

　　自从母亲来过后，琼南的日子可谓过的愈发紧凑，阿翁也极少见客，每日都是在对她教学，除了从小一直学的写字作画，还有四书五经儒家传统，道家的道法，佛家的佛法。

　　读了许许多多的诗，看了许许多多的文章，当然偶尔也会偷偷看王阿牛借给她的野史杂记。

　　除了西京长安，还有东都洛阳，这些对她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有时候阿翁兴致好还会多聊上几句。

　　不过令她吃惊的是，阿婆有一日竟抱着琵琶说要教她弹琴。在她印象里，阿婆总是和生活琐事在无休无止的打交道，不是做饭便是洗衣，和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压根是沾不着边。可待琵琶一响便知道阿婆绝非平庸之辈，手指翻飞间一曲即成。自此后她便又多了一门功课，每日间从阿翁那里回来时都需要练上两个时辰。

　　香艾也不再陪她一起进学，每日一早便下了山晚间才回来，她也偷偷问过，香艾却但笑不语。

　　日子虽然乏味却好不充实，转眼就到了天宝六载，琼南已经在平安观里度过了14年。阿婆总是念叨说她什么都好，可琼南知道阿婆看着她的时候常常自顾自的愁眉不展，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一般。

　　今日和阿翁进完学天色也有些暗了，琼南从绕过后殿绕过来，看到正殿门前一个女子，正双手合十跪在殿前。

　　琼南躲在树后静静看着，只见那女子十分虔诚：“信女将嫁，请老君明示此桩姻缘。”说罢拿起案前的签筒闭上眼睛摇了起来，应该是只好签，那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将签放回签筒磕了头笑着走了。

　　正殿离山门很近，琼南并不常来。不过现在快到了闭门的时辰，周围已经没有人了。

　　她看着心下好奇，见四处无人也跑过去跪在莲毯上，捧起签筒，闭上眼睛在嘴里学说道：“信女琼南但求姻缘。”

　　“啪”一只木签掉在地上，她兴致勃勃的拿起来去看，结果两边都没有字，是一只空签。

　　撇撇嘴将这个放在一边又摇起来，“信女但问前路。”，又一只木签落在脚边，拿起来还是两边空空。

　　琼南不免有些丧气。

　　一般来求愿的人多的话，签就会磨损严重。所以在每个殿里都会放上一些空签，如果有损坏的能方便及时替补。但是也没有直接将空签放在签筒里的，定是师兄偷了懒没刻上字便放了进去。

　　一来二去也没了兴致。便从殿里出来沿着石阶一路上山，低头可以隐约看到钱塘县中亮起的烛火，夜色朦胧，星光点点，秀气中透着温和。

　　待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便看到香艾在石阶上似在发呆，脸上一片惆怅。

　　“香艾姐，你今日怎么回来的早？”往常她和阿婆吃了饭，香艾才会回来。

　　“你......怎么了？”

　　香艾看到她眼中苦涩愈盛，却还是强拉了拉嘴角牵起她的手，“进去再说罢。”

　　还没进门，就听见阿婆抽泣的声音。想来这么多年她总归见过阿婆哭过两次，第一次是见到她母亲，第二次是她母亲去世。

　　琼南不明所以看了香艾一眼，只见对方低下头去。

　　“阿婆？”琼南推开门走进去，“出了什么事？”

　　阿婆看见她，眼泪流的更凶了，将手里攥的有些拧巴的信纸递给她。

　　琼南接过来靠近烛光，只见上面工整写着：“天宝六年三月，上特召门下省录事虞之孝之女于长安觐见，以做王子妃储之选。”最后赫赫然落着皇室一方大印。

　　看到信，再看看旁边二人的神色，便知道这里的“虞之孝之女”说的是她。

　　她也知道，所谓妃储，便是那市集白菜中的一颗，并不是正式册立为王妃，只不过是去由人挑拣罢了，拣上了一步登天，否则重回尘埃。

　　不知为何，一时间她脑子里又陡然浮现年少时在桃花树下遇到的少年身影，当年的长命缕如今戴在腕间已是刚好。

　　这些年闲暇的日子她总会想起他，但他没再来钱塘。

　　“果然叫阿姐说中了，那家子果真要那你去填那富贵窟窿。”阿婆在一旁泣不成声，“真是黑了心。”

　　琼南走到塌边坐下，问道：“‘那家子’是虞家？”

　　“阿南，你阿娘说如果你能一直平安留在钱塘，这些事情便永远不和你提起，只希望你安生过一辈子，可现如今宫里的官印都送来了，谁能和天家对着干呢。”

　　这些年她除了见过母亲一面，其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小时候问过一次，阿婆很不高兴，不许她再问这些。

　　阿婆看着上下闪烁的烛火，眼神深邃，记忆似乎被带向远方。“你母亲是前洛阳刺史徐正远的妹妹，我当时是从山西一带逃灾到洛阳的，因为善弹琵琶留在洛阳以此谋生。后来因为性子犟得罪了洛阳显贵，还是你母亲拿了钱，再央求你舅舅出手才救了我，自此后又看我无处可去便留我在身边。”

　　“你的母亲是个多好的人啊，人长得美，性子也爽朗。”阿婆感叹道，“再加上你舅舅官运亨通，当时在洛阳上门提亲的人将门槛都踏倒了。可那么多青年才俊里，你阿娘居然看上那只白眼狼。”

　　琼南知道，她那名存实亡的父亲应该就是那只“白眼狼”。

　　照阿婆的话说，她父亲虞之孝当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赶考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上京没了盘缠便整日在白马寺前面卖字维生，而母亲常常会去白马寺上香，一来二去便认识了这个俊秀的书生。

　　“两人暗生情愫，说落魄书生空有才华无处投效，你母亲央求你舅舅又寻了差事让他在官府做个文书。后来你母亲便说要嫁给虞之孝，可你舅舅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虞之孝难有大材是个眼比手高的人，可你母亲就是听不进去硬是办了亲事。”阿婆脸上一片惋惜之色。

　　“那后来呢？”琼南追问道。

　　“后来虞之孝转去成都府当差，你母亲自然也跟了去。起头他也算是体贴，可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背信弃义又另娶妾室。”

　　“又娶了人？”

　　“娶了剑南节度使的表亲外侄女柳生生。她的堂姐如今是圣上身边的郑才人。”

　　“既然是皇亲国戚，又如何肯做妾室呢？”琼南不解。

　　“哼。”阿婆冷笑了一声，“上门求的挡的住，还能拦住这上赶着倒贴的吗？那柳氏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怀了孩子，以后自愿为妾侍候主母，又日日巴结恭维老太太，结果不多日子就接进门了。”

　　“可母亲后来不是生了我？”她想问这句话很久了。

　　阿婆怜爱地抚了抚她的脸，“你母亲怀你的时候，那柳氏也怀了。之前虞家还忌惮你舅舅，可后面你舅舅一走，虞家对你母亲更是......”

　　“舅舅去了哪里？”

　　“当时南诏犯边，你舅舅领命平乱，受了伤没救过来死在了成都府。办完了后事，你母亲将你舅舅送回了洛阳。回到成都府已经快到生产的日子了。”

　　琼南可以想象，一个不受待见的弱女子唯一可以做靠山的亲人也不在了，在婆家的日子估计更是如履薄冰，不知道母亲当时是否后悔这门婚事。

　　阿婆说，至于她为什么一生下来便在山上，不出意料便是柳氏搞的鬼。

　　柳氏毕竟是妾，生的便是庶子，而她母亲不管生儿生女却都是嫡子。

　　这对于柳氏来说可算是不小的威胁。柳氏也明白即使老太太平日里对这个正房如何不满，但这孙子可是嫡亲的。

　　不知道柳氏玩了什么把戏，从哪里找来一个道士，这道士做了法说虞家有隐藏的灾祸，算来算去算到了两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还嘱咐老太太说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先出生的无妨，后出世的是为灾星，养在家里必有覆灭之灾，必须要送出去养在道观或者佛堂出家修行，散去一身戾气才行。

　　过了没几天，母亲和柳氏在同一天都生下了女儿，柳氏提前了一刻钟。虽然老道士一番话说的所有人将信将疑，毕竟涉及嫡子血脉，老太太还是有所慎重，并没有立时将她送上山，却对她这个嫡孙女也甚是冷淡。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老太太不得不信，先是自己的宝贝孙子着了邪一样生了场大病，紧接着又是儿子因办公失误被朝廷下贬到了钱塘县。

　　“你母亲当时苦苦哀求你父亲，那虞之孝却毫不做声。老太婆急着要送你进观，竟连家谱都没有入。当日我答应你母亲一定会照顾好你，如今看来比在那毒窝里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琼南自知这些年虽然没有父母亲情，但观中的所有人待她都很好，阿婆将自己当成生命的全部在照顾，还有香艾姐，阿翁，师兄们......

　　这样来说其实不管自己是否是天煞命格，可现在都对虞家也没有任何威胁，好事坏事也不该落在她头上。

　　“既然我已入道，自然左右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威胁，阿婆为何又说他们送我进了什么窟窿？而且这选婚不应该是柳氏的女儿接着？”她不由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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