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舞霓裳

　　记得那年六月，钱塘热的晚。

　　往年到了三月底就褪了袄子，今年硬生生穿到了五月，可天气还是时而小风紧着雨，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

　　送菜的王家阿婆也抱怨采下来新鲜菜让雨水这么一浸，个个都蔫头巴脑的卖不上个好价钱。

　　早上下了一阵雨，棉柔柔的，不到中午便缓了过来。光从云彩中投下来，院子里亮堂了许多，屋里也跟着亮活起来。

　　琼南从榻上爬起来揉揉眼睛，磨磨唧唧穿着阿婆放在枕边的衣服。

　　昨晚阿婆就再三嘱咐，说观里今日会来紧要的人，要她一定听话不能乱跑，就连恨不得一天当成三天用的老道士阿翁也告诉她这两日不用过去进学。

　　平安观落在钱塘县靠南边，依着一个小山丘建的。琼南的屋子就在半山坡上，推开北边的窗户就能看见山门到正殿的那条青石板路。

　　往常观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今日却安静的出奇。放眼望去，只见一圈都用黄色的布围挡了起来，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五行色令旗立在门口一如往常。

　　不过她也不纠结于与其无关的事情，只要不是进学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好日子。跳下床，推开里屋门，就她一个人。桌子上用罩子扣着一碗粥，还存了些温气儿。

　　琼南端起比自己脸还大出一圈的陶碗，勉强喝了小半就搁在桌子上。这时候那点本就办法的小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想来今天大家都不在，左右没人管，只要不往前头去不就行了？

　　越想越行！用袖子一抹嘴，提上鞋子踩着小碎步就向着后院子跑去。

　　开了春就被老道士日日圈在房里坐在太上老君的眼皮子底下念什么劳什子书，连今年后山的新桃花都没见上。

　　后院静悄悄的，没了人这样那样的约束和规矩，似乎连风里都充斥着自由的味道。琼南边跑边跳一路撒欢到那棵久违的大桃树前。

　　这棵桃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的，阿翁说建观的时候就有。往年这时候，大大的树冠上桃花层层交叠像撑开的一把大花伞，有风吹过的时候，片片桃花旋旋而落，落在身上，头发上，被淡淡地香气萦绕着都不忍心拂去。

　　六月中旬已然过了桃花时节，地上还有和在泥里的早前未扫去花瓣的一些残影。树上已经长出来绿油油的叶子，叶子下面大大小小结着不少青桃子。

　　然而，现如今树上除了叶子和桃子，还趴着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

　　她顿时有了情绪，“你是谁？”，皱起小脸就朝着树上喊。

　　树上的人闻声也吓了一跳，匆忙扭头看来，只见一个穿着青灰色粗布短衣，梳着两个垂髫的小道童噘着嘴叉着腰，正对他怒目而视。
　　少年被抓了包，一下子脸变得通红，嘴里也变得磕磕绊绊：“我，我......我......”

　　“你为什么摘我桃？”不等他说完，琼南就质问起来，这棵桃树自打记事就是她在管，平日间师兄们哪个敢不长眼自己去偷摸碰，有的给她闹上几天受的。

　　看着小童子一脸怒气，树上的人声音也没了底气越来越低，“有.....有些口渴......，我......”

　　“已经摘了？”

　　“嗯......”

　　“那还不下来干嘛？”琼南陡然提高嗓门，糯糯地声音里载着不少怒火。

　　“......勾住了衣服，下不去......”

　　琼南偏过头看到那双死死扣在树上的手，因为用劲骨节都有些泛白，而那人额头上也已经有汗珠流了下来。“你没事吧？”

　　说话间心下也情不自禁的跟着担心起来，“那你等等，我去搬梯子。”说着就朝旁边不远处的洒扫房跑去，拖过来廊檐下斜立着的小竹梯，在地上拉出了长长一道辙。

　　她用了吃奶的劲才将梯子靠在树上向那人脚底推去，累的大喘气，“行了，下......下来吧”。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抹感激，踩稳梯子将勾在树上的衣摆轻轻解开，慢慢退了下来。

　　“谢谢。”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道。

　　琼南盯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小半截的少年，眼睛一低，又皱起眉头来疑问的盯着某一处，心想原先只见女人这般，这般的男子倒是第一次见。

　　少年顺着对方的眼神向下看去，便看到自己刚刚摘得两个桃正一左一右塞在胸口，脸上刚下去的红气又瞬间腾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把桃从怀里取了出来。

　　想起刚刚小童子的满脸怒火，便转过身来将两个桃一手一个全部递到对方面前，“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桃树，这个还你。”

　　琼南听了这话不禁受用，心理甚至升起一点小得意，便学着阿翁老成的模样大方的摆摆手，“你不是渴了吗？送给你了。”

　　“我要一个就够了，这个给你。”少年说话间笑着塞到对方手里。琼南也不推拒，看着这满树的青色，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找到这两沾了点红的。

　　两人找了一块干燥点的石阶坐下来，一大一小远远看去就像两个豆沙包一样。

　　少年看着旁边的小童子，葡萄一样的眼睛黑的发亮，先前的怒火早已被桃子代替，径直对着桃子一口下去，腮帮子鼓得圆圆的，比他见过的小姑娘们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阿南。”琼南含糊的应了一句，觉得今年的桃子格外甜。

　　少年咧嘴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嗣盈。今年十岁了”。

　　“唔。”琼南似乎并不在意，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把自己手里的桃啃了个干干净净，就着旁边草地上的小水坑涮了下手，随即在裤子上一擦，觉得分外满足。

　　“这是什么？”抬头瞥见少年手腕上挂着一根彩色的绳子，她从来不知道，一根绳子还能做出这么多颜！便顺势抓起少年的手腕问道。

　　“这是长命缕，端午节家家都会买一个带的。”

　　她不太懂，但还是若尤其是的点点头。除了上元节的时候道士阿翁和阿婆会给些她零嘴，其他都和往常一样。

　　看着这人装扮也和平日的香客不同，不由问道：“你从哪儿来的？”

　　少年眉眼柔和的笑回道：“长安。”

　　“长安？”琼南歪着头，她第一次听这个名字，“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

　　“那里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说起长安，李嗣盈眉眼都飞扬起来，“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可以游春摆宴，还可以跳舞奏乐，能见到你能想到的所有东西。对了，冬天还可以去乐游原上边赏雪，琉璃瓦盖上一层薄薄的雪可美啦！”

　　琼南听的眼睛亮亮的，思绪仿佛已经跟去了那个神奇的地方。

　　“那里的人会骑马吗？”她没有见过马，上次王阿牛来的时候说他阿耶教了他骑马，听着很厉害。

　　“当然，长安有很多马，还有胡人的骆驼。我们还会去打马球呢。”

　　“骆驼？那又是什么？”

　　李嗣盈想了想，“嗯......和马长得很像，只不过在它的背上有两个大大的鼓包。”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笔划。

　　“那马球呢？”

　　两个人就这样坐了一下午，琼南连平时好动的性子都稳了下来，仔细的听着眼前这个少年绘声绘色的描述，只偶尔问一句，少年都会耐心的解释。

　　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神奇的地方，有蓝色眼睛的人，有骆驼，还能坐在马上打球，可坐在马上怎么打球呢？她想象不到，不过听起来肯定比王阿牛学骑马厉害。

　　随着地上的人影渐渐被夕阳的暗色拢住，李嗣盈忽然站了起来，本想偷偷溜出来转转，一不留神就到了现在。扫了一眼远处暗红的日头神色不免有些紧张，“阿南，我要回去了。”

　　“可是你还没有说猞猁又是什么呢？还有鹘......”琼南皱起眉有些不情愿，她还没有听够。

　　李嗣盈站起身瞧着小姑娘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拍了下对方的脑袋，“我明日再来，还是今天的时辰，到时候讲给你听。”说罢摆摆手就急急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早已慌了神，私下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无奈之下回了陛下身边的高公公，在左脸上留了个巴掌印后又随着高公公又出来寻，甫一处来就遇到正往侧殿跑去的恒王。

　　看见主子，心里的石头陡然落地，小太监两腿一软就跪在了李嗣盈面前。

　　高公公也慢下步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拂尘抖了抖重新搭在胳膊上责问道：“恒王去了哪里？”

　　见少年低着头乖乖站着，继而嘱咐道：“切不可随意乱走，若叫陛下知道，免不了斥责。”

　　李嗣盈上手叉于胸前微微躬身，“多谢高将军，我记下了。”看着高力士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回去后，少年笑脸又浮了上来，朝着小太监吐吐舌头，转身回了住处。

　　“找人再给我编个长命缕来。”他拿过隐囊斜靠在身后，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

　　小太监瞧不清楚这位主在想什么，现下还没到端午，等回去后到了日子各宫都会派送，这时间里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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