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舞霓裳

　　扯展望去，除了黄土还是黄土......路旁的树上如今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的立在那里，泛着无力的灰白色。可偏偏太阳很好，光铺在扬满黄土的世界里，营造出一种朦朦胧胧不真切的美。

　　琼南坐在土堆旁的一块青石头上，静静顺着路望向远处，手里拿着一根随手摘来的枯草，漫无目的地一截截折断丢在地上，脸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阿姐，外边天冷，进去吧！”香艾在旁边劝道，看着她有些尖了的下巴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已经望着这条路两日了，车上也望，下了车也望。

　　琼南并没有动，依旧望着泛着黄土的官道，将手里最后一截枯草丢在地上，问道：“杨相国呢？”

　　香艾摇摇头，叹了口气：“还没有消息，说是去给将士纳粮了。”

　　“哼。”她勉强扯起嘴角讥笑了一声，“荒山野地又是冬月，从哪里去找这么多人的口粮？”冬天的风很燥，嘴唇本就起了皮，却因为她一动又扯裂了口子，渗出些血丝来。

　　“对了，娘娘吃了吗？”她揉了揉眉心。

　　“前面相国派人送来两张胡饼，让陛下和娘娘先垫垫......”香艾声音也越来越小。

　　琼南起身随意拍拍衣服上的土，打开腰间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白饼来塞到香艾手里：“你也快上吃一点，说不定一会又要赶路了。......我去看看娘娘。”说罢朝着身后不远处的小土房子走去。

　　香艾望着那个有些单薄的背影，眼眶中不由得蓄起泪来。她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白饼包了起来，放在怀里。

　　琼南站在门口望进去，只见贵妃坐在屋里燃起的一个小火堆旁边，脸被火光照的有些红。

　　妆容还算精致，不过那张往日里总是笑意满满的绝色容颜如今也沉默下来，带上了难得的倦色和迷茫。此时正望着上下窜动的火苗发呆。

　　“娘娘。”琼南走进去，脸上扫去了之前的阴霾，笑道：“我听说杨相国送来了胡饼？您可曾用些？”

　　“哦，是阿南啊，快来！”贵妃牵起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刚刚我还派人找你呢，外边天冷人又杂，你就和我坐在这儿。”说罢，把身边的一个纸包递给她，“周围偏僻，国忠只找来几张饼，陛下也出去议事了。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快吃些吧。”

　　琼南也没有推让，笑着接过来打开纸包便就着胡饼咬了一口津津有味的嚼起来。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寒气像是要渗到骨头缝里一样。不过现下这口饼倒勾起了心底的暖意，便就着草堆挨着贵妃坐下来。

　　几乎吃了大半个，她将剩下的又放进纸包里面好生包起来。然后又打开腰间的箱子，小心翼翼从底下翻出来一个绢包，方方正正的上面还系着丝线。

　　“娘娘你看，这是什么？”她笑眯着眼睛，轻轻解开上面的丝线捧给贵妃。

　　贵妃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心情也晴朗了些。甫一掀开上面的绢布，里面切得小块的晶莹剔透的糕点立时呈现在眼前，“荔枝糕！”贵妃低声惊呼，在这个境地中见到这个想来比见到金子更加难。“阿南，你从哪里寻来的？”

　　出宫时走的急，没来得及多带，只带了这一包，想着您可以路上吃。”琼南将剩下的半块胡饼收进箱子里，后边的日子还不清楚。

　　贵妃拿起一块放到她嘴边让她也吃，她推辞了，露出旧日里嗔怪的模样：“这都怪您！刚刚非叫我吃了大半个胡饼，眼下看着可真是有心无力了！”说着又将贵妃的手推回去。

　　两人心照不宣，贵妃也知道她的心思。轻轻咬了一口，荔枝的清甜瞬间在弥漫开来，吃到嘴里的仿佛不是糕点，而是在皇宫里那段无忧的时光，不免涌上心酸。“阿南，我们下一站是到哪里？”

　　她早在车上看了地图，若要入蜀便只有这一条路走。

　　“下一站是马嵬驿，那里或许比这里强些，到时候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日夜兼程赶了两日的路，众人都已经十分疲惫。

　　她心中有事，更是两日两夜不眠不休。贵妃看着她眼底泛起的青色叹了口气，问道：“五郎跟上来了么？”

　　琼南听到贵妃提起，神色一变又沉下眼睛去，望着地上摇了摇头。“当日我派人去给他传信，不知道见着没有......”

　　“阿南。你也切莫太忧心。”贵妃看她神伤，不由劝道：“他是陈玄礼的儿子，如今陈将军伴圣驾，陛下也定然回召他回来的。”

　　话音未落，香艾急急从外面跑进了，脸上带着喜色。“娘娘，阿姐，陈小将军回来了！”

　　琼南听后愣了愣神，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向外面跑去，转到屋子侧面的小坡上，看见来时的官道上的尘烟里浮现几个人影，其中一人穿着那身绯红的衣衫策马在前！

　　她急忙从小道上顺着往下跑，也不管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中途跌倒了一次，就爬起身来继续跑。

　　为首的青年似乎也看见了她，勒住缰绳将马速控了下来，在她面前两米左右堪堪停了下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不等来人开口，琼南连忙跑上去一脸急切地问道，“可是路上遇到什么岔子？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青年看着眼前素日里干净的雪一般娇贵的人，脸上不少地方都蹭了灰，即使如此，她还是这样好看。什么话也没说上前一把将人带进怀里，仿佛是乱世中唯一的安稳。

　　“我赶了很久的路，不敢闭眼......”他没有将下半句说出来，闭上眼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

　　琼南比他矮了一截，也顺势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调匀呼吸道：“我很担心你......你从哪里过来？”这么久的时间，他一定不是从长安来。

　　青年放开她，轻轻将她脸上的灰拭去，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我去了一趟洛阳。那里......很不好。”说罢垂下眸子。

　　听到此处，琼南仿佛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头，但仍然强撑起一个笑：“我知道，前面总有战报的，洛阳已经沦陷了。......你若是为我跑去那里，实在是不该。”

　　“阿南，我并没有接到你的信。”青年紧锁着眉，“但我收到了父亲的信！父亲说局面不稳，恐生变故。”

　　眼前人并没有如他意料中的惊讶，只是平静的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这么回事。

　　“我知道的。几日下来，士兵之中异声不断，怒骂安禄山的，埋怨陛下的，怪罪宰相的......这也怪不得他们，不仅供粮困难，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尽数在长安城内。”

　　她抬起手抚上青年被吹得有些沧桑的脸，看着旧日熟悉的眉眼。顿了顿鼓起勇气道：“五郎，不过你不能留在这里！”

　　“为何？”青年怔怔的看着她，满脸不解，“阿南，我来就是为了你！”

　　她握住青年的手，冷得像石头一样。“你听我说，太子故意落在后面是有所图的，如今已经掉头去了灵武，这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接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带着这个去找太子，对大家来说才能有一条生路。而且这事情不能告诉你父亲，更不能告知陛下！”

　　青年接过信，还是宫里贵人门常用的杏花笺。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神，里面尽是沉稳与坚定，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等他的答复。

　　“阿南，我们不要管那么多好不好？”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如今只有这匆匆一面便又要分开？“要不你随我走？天下会有我们安身之处的！”

　　“你放不下的五郎！我知道你......”她一句话便让他尽数话都咽了回去。“我们有缘便是在长久，莫要囿于这朝暮之间。我会等你，你相信我！”

　　青年背过身去在旁边的土坯旁站了良久，咬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好！阿南，等我！”说罢一步三回头的又上了马，马鞭重重抽下去，像离弦的箭一般几人又迅速消失在黄土中。

　　她的话从来都值得信，他相信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这里离大军驻扎的地方还要几十米，中间枯树挡着其他人并未瞧见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过。

　　琼南一瞬间有着分别的失落，又夹杂着对于未来的希望。望着复而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滑了下来，混了土在脸上拉下两道痕迹。

　　“阿南，见到五郎了？他还好吗？”贵妃见她进来忙问道。

　　琼南扯下嘴角装作无事一般：“都怪香艾，是她瞧错了，以为穿个红衣就是他。害我白欢喜一场，刚刚来的不过是例行通报的线兵罢了。”

　　“唉，真希望五郎平平安安的，快些跟上来！”

　　琼南强压心酸，顺势靠在身后的草垛上，“娘娘，我觉着有些累了，想睡一会。”

　　“好，我就在这儿陪着你。”贵妃怜爱的摸摸她的脸，将身上的外披搭在她身上。

　　老人总说，人将死的时候会回光返照，脑子里把这辈子的事情过上一遍，也算是对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有个交代，她缓缓闭上眼，慢慢地隐约间也回到了几年前，任由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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