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钟医生是医院专门负责白血病的主任。

　　从业三十余载，自认为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患者家属，或崩溃大哭，或下跪乞求，又或无动于衷，冷漠麻木。

　　初毕业的于心不忍到现在的认命抱歉，他已经习惯了，也看淡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感情。

　　天台直升机停机坪一直以来是个摆设，今日不知怎的，就没停歇过。

　　比起木肃着脸下来，全都是国内外知名权威专家们，他就像大海里的小鱼，不起眼又渺小。

　　米栗陪着管家爷爷看电视，闹钟响起，到达规定休息时间，她给老人盖好被子。

　　“一定要多休息，等你睡醒，我们吃完饭，再和爷爷一起看。”

　　哄小孩般，米栗摸了摸管家爷爷的脑袋，柔声安抚着，随即转身，轻手轻脚合上房门。

　　她站在三楼露天花园，俯瞰楼下车水马龙。

　　天气依然阴暗晦涩，没有半点阳光透入，让人感到压抑。

　　花坛边缘，放置着一个秋千，秋千支架有些锈迹斑斑，但座位却保养得极其完整，丝毫没有被岁月摧残过的痕迹。

　　米栗坐到秋千上，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微风拂动，吹散了一缕头发，露出青丝前洁白额头。

　　视线远眺，玻璃反射出的光芒晃眼，她不禁望去，叶淮洲身前是一群白大褂，正激烈探讨着什么。

　　“只能骨髓移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们中医院有不同看法，你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行。”
　　“我的建议是多观察几天，如果病人情况稳定下来，可以考虑继续化疗。”
　　“哪里还等得了，你看看这报告数据，能不能撑到下个月都难说。”
　　“你跟我嚷嚷什么，有本事你找合适的骨髓捐献者，求人家配型，求人家捐。”
　　“我还能找到，还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七嘴八舌的争吵声，混乱嘈杂的交谈声，让叶淮洲有些头疼，皱眉揉着太阳穴，耳朵嗡嗡作响。

　　即便这样，他也不愿离去，吵就吵吧，能拿出方案来就好。

　　他斜眼瞟见米栗，立刻收敛悲伤，冲她笑了笑，然后低下头，不敢再多瞧一眼。

　　不想在米栗面前露出这副懦弱胆怯的模样。

　　在隔壁病房阳台的迎春花生出含苞待放的花蕾，好似在散发不错的信号。

　　重金砸下，一层层波澜翻滚，找出了配型合适的骨髓移植者。

　　管家爷爷入仓前，他摸摸两个孩子的脸，因为照顾他，都瘦得下巴尖尖，黑眼圈很重，眼眶泛着红丝。

　　一切，在向好的方面进行着，充满希望。

　　吃了多日的医院营养餐，嘴巴淡得没有味道，让人几乎时时刻刻都恶心想吐。

　　接地气的流行歌曲回荡，恍惚多日的心落定，米栗心疼坐到叶淮洲身旁，用热手帕覆住他整个眼眶。

　　憔悴消瘦的他，被折腾得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就连嘴唇也干裂起皮，看上去，像是几天没有洗漱一样。

　　“红烧排骨，你先吃。”

　　米栗将菜盘推到叶淮洲低垂视线下，他迟疑片刻，缓慢挪动身体，伸手抓起筷子。

　　“今天值得高兴，对吗？”

　　他没有回答，埋头苦吃，眼底隐隐浮现水雾。

　　一滴泪砸进米粒中，顺着纹路滑落，很快，就淹没在碗里，不留下任何痕迹。

　　“栗子。”

　　米栗正在抿嘴强忍心酸，听见他喊自己，立刻抬头，冲他灿烂微笑。

　　“嗯？怎么啦，有什么需要吃了大力菠菜的小栗子帮助的？”

　　她眨了眨眼睛，故意逗他开心。

　　“谢谢你。”
　　叶淮洲哽咽着嗓音，将手中的饭碗放下，紧紧抱住她，眼泪顺着他苍白脸颊流淌。

　　他没有哭，他没有哭，他只是太累了，太疲惫了，不能控制自己情绪。

　　他紧紧抱着米栗，像个无助迷茫的孩子，寻求安慰，寻找温暖。

　　米栗被叶淮洲勒得喘不上气来，但是她没有挣脱，只是轻轻拍打他的背部，给予最坚定地安慰与支持。

　　“等爷爷病好了，我们带着漂亮鲜花，一起去看伯母吧。”

　　“我想，你肯定想她了。”

　　叶淮洲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颤抖的哭腔。

　　米栗的心也紧跟颤了下，喉咙堵塞得难受。

　　她轻轻抚摸他的背脊，柔声道：“好。”

　　红烧排骨有些凉了，却被两人笑中带泪咀嚼吞咽下肚。

　　一块又一块，吃了很多。

　　手术很成功，米栗抱着装有热腾腾饭菜饭盒进医院时，回头抬眸看了眼天空。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一片。
　　这可真是个，很好的天气。

　　进入病房，叶淮洲在削苹果，管家爷爷虚弱却精神奕奕地靠在床头看书，瞅着手指翻飞忙碌，他脸上洋溢起幸福。

　　错身而过，米栗眼睛一眨不眨凝视叶淮洲，嘴角扬起浅浅弧度。

　　她走过去，将手中饭盒搁在柜子上。

　　饭菜一一端出，放在桌面，摆好，然后在老人对面坐下。

　　管家爷爷将书合上，抬眸看到米栗，眼中闪烁欣慰，笑了。

　　“栗子，你来啦。”

　　“是呀。”米栗笑盈盈点头，“刚才回家了一趟，紧赶慢赶过来了。”

　　她把衣袖往下拉了拉，遮住被油烫伤起的大疱，傲娇问：“爷爷，我做了您爱吃的东西，一会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呵呵呵，我们栗子的手艺，那还用挑剔，肯定是好吃得很呢。”

　　米栗给了一个不信任眼神，故意撅起嘴，“您都没吃过，怎么知道很好吃。”

　　回想起之前把叶家厨房炸了的经历，不好意思低头摸鼻梁，尴尬笑笑。

　　具体是几号已经忘记，只记得是初中假期，夏日，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

　　米栗提着沉甸甸两大袋子食材，熟门熟路直奔桌台。

　　“哎哟，重死我了。”
　　“妈妈以前买菜为什么都说很轻，我说帮下忙她还不肯。”
　　“搞不明白，呀，这死老板做生意好不实诚，我明明挑的好荔枝，怎么全给换成坏的了！”

　　她跺跺脚，从大袋子提出小袋，咬牙切齿就要重回火辣阳光下，找黑心商家算账。

　　管家爷爷刚给花草修剪完枝丫，“栗子来了，怎么不喊我，我好给你端牛奶。”

　　“提着东西，是要去哪儿呀？”

　　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管家爷爷，米栗的眼神越发幽怨。

　　“你别去了，爷爷给你讨公道。”

　　他板着脸孔，将纽扣别上，因身材高大，不得不说颇有□□大哥的架势。

　　隔老远米栗在院里张望，还能看到他背手气势汹汹向前迈步。

　　不会打死人吧？呸呸呸，我想什么呢！

　　晃晃脑袋进的水，米栗兴致勃勃开始自己厨艺大赏。

　　早茶店有道点心，可爱Q弹的兔子奶冻，用勺勺打屁股还能duang，duang的！

　　她注意到叶淮洲看这道点心的时间最长，而且经过长年累月的积淀，米栗可以快速从他眼底看出笑意的深浅。

　　闻闻纯牛奶，米栗得意仰头，刚想对天长大笑三声，就被自己口水呛住，咳得泪眼汪汪。

　　再也不得意忘形了。

　　耗费半小时，她将模具小心翼翼放入冰箱，塞在最里面，幻想明天叶淮洲看到时的表情，定是很惊讶。

　　第二道也是兔兔，不同的是沿用中式最朴实无华的做法，大馒头。

　　她使出吃奶劲搓面团，额头有些痒，用手肘蹭蹭，脸上沾上白面粉。

　　配上傻乎乎的笑，显得更有喜感。

　　米栗做事情喜欢全神贯注，于是并未注意到，躲在柱子后，瞧瞧看她忙碌的叶淮洲。

　　看她手舞足蹈，笑容明媚，笑容里带着浓浓的欢喜与期盼。

　　叶淮洲心情莫名变得格外舒畅，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愈加愉悦。

　　薄荷叶子被他捏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清凉气息在掌心晕开，阵阵微风吹过，让他的神经放松下来。

　　米栗不解又嫌弃看着自己捏出的兔子，像怕它动似的，一碰立马缩回手。

　　超大耳朵，外加奇奇怪怪的眼睛，分明是一锅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教程是这么写的呀，我没搞错，不是我手艺差，肯定不是。”

　　她嘟囔开火盖上开蒸，伸个懒腰，还左敲敲，右捏，一副自己非常辛苦，很努力的样子。

　　趁这个时间，米栗从冰箱捧出半个大圆西瓜，侧头张望，叶淮洲在花园看书，那就不打扰他，自己看电视好了。

　　节目搞笑幽默，引得众位观众哈哈大笑，她嘴含西瓜，笑得弯腰直不起来，双肩不断耸动。

　　秒针飞速将时间变成沙，流逝得特别快，眨眼工夫，一个小时就过去。

　　管家爷爷推门放东西时，米栗才一拍脑袋，急匆匆冲向厨房。

　　锅外表黢黑，冒着浓烟，她手忙脚乱揭开盖子，被烫的痛呼一声，紧急用冷水冲洗。

　　“砰！”

　　身后传来爆炸，她回头，只见陶瓷碎片长了翅膀，飞在半空中，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纷纷随意坠落。

　　“啊……”
　　她瞪大双眼，吓得尖叫，蹲在地上抱头鼠窜。

　　管家爷爷拉开厨房推拉门，一地狼藉，碎片令人难以下脚，米栗可怜巴巴缩在角落，见他视线聚焦过来，扬起个傻不拉几略带心虚的笑容。

　　盘子是买东西送的赠品，质量不好，所以丢在橱柜最里面，没打算用。

　　翻翻找找，米栗偏生喜欢这盘子上的小兔子图案，于是死命掏出来，造成现在的悲剧。

　　管家爷爷在打扫碎片，她双手捂住胸口，咂咂嘴观察叶淮洲表情。

　　似乎没有生气，瞧那嘴角还挂着笑呢，米栗偷偷吐舌头，松了一口气。

　　“栗子，是我不好，罚我今晚不能吃饭。”

　　叶淮洲递杯水给米栗，笑眯眯说道，一脸歉意，还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

　　“不是，为什么呀？”
　　“我犯错你为什么惩罚自己呀！”

　　“因为我很生气，看不出来吗？”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姑娘完全看不出来这是生气，反而觉得是高兴。

　　接下来无论米栗怎么哄，怎么骗，那天晚上，他强撑着不看卖萌可爱小姑娘，倔强的一口没吃，可谓是非常信守诺言。

　　米栗不知道，他从不会跟她生气。
　　是在气自己，因为疏漏差点伤到她。

　　不过这些都在眼底，被深深藏住，恨不得马上几百道千年寒冰锁，不让任何人发现。

　　兔子馒头在桌上委屈，变得更丑。

　　叶淮洲送米栗回家后，支开管家爷爷，悄悄往手帕里兜住一个。

　　“淮洲怕有碎片不能吃，我丢了哈。”

　　轻巧应承，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回到房间，做贼似的锁上门，来到书桌前把手帕打开。

　　丑兔子呆呆睁大双眼看向他，这副神态表情让叶淮洲不由想起米栗。

　　嘴角勾起，心情大好。

　　指尖戳戳干硬兔子的脸颊 ，单手支撑下巴，眉梢挂满愉悦，他笑着道：“小乖乖真可爱。”

　　不知是在和兔子馒头说，还是什么别的。

　　第二日清晨，米栗无力四肢趴地，长吁短叹自己不是做饭那块料。

　　脱模失败的兔子奶冻，在桌台边缘碗中，散发出圆润洁白细腻的光泽。

　　最后被叶淮洲一口一口，吃掉。

　　还算能入眼的饭菜将思绪拉回，米栗坚持要喂管家爷爷，不愿他太过操劳。

　　静静带上她来到走廊，叶淮洲慢条斯理涂抹烫伤大泡，一边轻声叮嘱道：“以后我来做饭，你负责开心吃就好。”

　　米栗：“你怎么看出来的，哈哈。”

　　干笑两声，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随即转移话题，“你看那边绿植，多旺盛。”

　　绿萝蔫哒叶子，伴随行人走动带起的风，飞舞起来，像是在笑话米栗睁眼说瞎话。

　　叶淮洲没回答，只是拍拍她上衣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黑灰。

　　带着焦煳味，米栗顿时全明白了。

　　“我的小姑娘今晚想吃什么？炸鸡腿？”

　　“嘿嘿嘿！”

　　笑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叶淮洲刮下她鼻头，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

　　他感到分外舒适，心情飞扬，整个人如沐春风。

　　绿萝摇摆身姿，肉眼可见的那么一瞬间，它微蜷缩叶尖，泛起枯黄来，一寸一寸，萎靡不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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