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大早上古堡内鸡飞狗跳。

　　叶淮洲不见了，司响醒来就没见到他，床铺整整齐齐，被子底下没有一片褶皱，似乎昨夜根本没有人在这里躺过。

　　米栗急的到处跑，路过两人房间，顿下脚步，她心念一动，神出鬼差地推门进去。

　　窗幔半掩，好不容易拨散云层，冬日没有半分温度的阳光依旧照不进来，屋内显得昏暗无比。

　　阳台拼接金盏菊的地板上，有东西折射出光亮，明晃晃且刺眼。

　　她慢慢走近，视线一寸一寸移向阳台。

　　推拉门后积雪甚多，被阳光照射，微微融化，形成蜿蜒的小溪，潺潺流淌，流经一个纯黑的车轮，停止不动。

　　在触及那抹修长的身影后，她的呼吸突然停止，眼眶瞬间泛红，张着嘴无法发声。

　　北方的冬天，孩子们有一项娱乐活动，是堆雪人。

　　堆出来的雪人，各种形态，有高有矮，有圆有瘦，孩子围坐在雪人旁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妈妈，要是用人做模型，堆出来的雪人是不是会更逼真？”

　　如果换作以前，米栗看到这一幕，定是会哈哈大笑，可是现在她的脑海中只剩下无尽悲伤，眼泪不由自主地从脸庞滚落。

　　叶淮洲安静的，仰望着白云朵朵飘过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

　　他的头顶，腿上，胳膊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衣裳湿答答的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极了雪人，看起来很是滑稽。

　　一阵风吹过，树桠上漫天的雪花簌簌落下，飘零在他身上。

　　睫毛落雪，眼角也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薄霜。

　　若不是微弱呼吸间带来的白气，米栗几乎以为他……

　　叶淮洲眼里流露的空洞，如同被霜打过的树叶，失去光彩。

　　“叶哥哥？”
　　颤抖的声音，不安轻唤一声。

　　叶淮洲缓缓转头，对上米栗含泪的双眼，微微勾勒薄唇，绽放一个极浅极浅的微笑。

　　“栗子，你醒了呀，睡得还好吗？”

　　他笑着，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一样，听起来令人心酸。

　　没有等回话，他颤巍巍地向米栗伸出手。

　　从里到外都是冰冷彻骨，指尖触碰到掌心的刹那，她浑身一震，泪珠子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

　　时间的流逝变得不鲜明，胳膊有些微酸，让人疑心这是不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的缘故。

　　鸟儿飞过枝梢，在阳台上唱歌，清脆悦耳，试图为这份压抑悲戚的气氛添一股活力，遗憾地驱逐不了沉郁和悲哀。

　　叶淮洲抬头看看湛蓝天空，嘴唇嚅动，吐字艰涩不清，但米栗还是听懂他说了些什么。

　　“雪很美，明年我们再来。”
　　“栗子，我们……回家吧。”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无助与彷徨，目光像是燃烧殆尽的灯泡，黯淡到再也折射不出一丝光亮。

　　消毒水气息充斥鼻腔，今天是大年初一，护士们四处进病房派发糖果。

　　这里住着的，都是难以治愈的病人，也许现在还在说笑，下一秒就被白布盖上，前往温暖如春的天国。

　　人嘛，总要有些盼头。
　　得到糖果的那一刻，或许顽强的生存意志会让他们坚持到明年吃糖。

　　廉价的香精味在嘴里弥散开来，可能是叶淮洲从没感受过，他竟觉得苦涩至极。

　　紧握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疼痛袭击而来，让他清醒许多。

　　叶淮洲闭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当作是死人，催眠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也没有任何值得他眷顾的。

　　米栗在走廊静静看着，如果不依靠墙，她站也站不稳，终究浑身无力的瘫软倒地，她将头埋在膝盖上，肩膀耸动着。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落，浸湿衣袖。

　　她紧咬嘴唇，拼命克制住自己的哭泣，可是泪水越聚越多，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叶淮洲的背影那么寂寥孤独，他就那么坐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开口叫醒管家爷爷。

　　厄运专挑苦命人，每一件事情发生后，他都伤痕累累，事实上早已千疮百孔，不堪入目了。

　　“白血病…血癌晚期…怎么会？”

　　叶淮洲低声喃喃，瞳孔里有着迷惘，有着茫然。

　　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灰蒙蒙一片，看起来就像是在预兆着什么，让人莫名害怕，心底升起一股恐惧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吊瓶滴答从软管中下滑，红色液体缓慢进入人体，缓缓流动，进入身体每个角落。

　　“你好，换瓶。”

　　戴着口罩的护士小姐姐，略清脆的声音唤醒管家爷爷，迷糊地睁开眼，一双浑浊眸子，带着不解，瞧着眼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淮洲？”

　　“您醒啦。”

　　叶淮洲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声音有些哑，像是被砂砾摩擦过的沙漠，听着让人感到一阵刺耳。

　　“你怎么在这里，我……”

　　慌乱的目光四处寻找着什么，管家爷爷声线带着几分焦灼，似乎想确认米栗是否在这里。

　　“您要找什么？我来帮忙。”

　　握住老人皱巴，微颤的手，叶淮洲面容平静，像是平常聊天一般自然。

　　“淮洲，孩子，你不要这样。”

　　管家爷爷眼眶发热，哽咽着声音道：“你还有大把美好时光，想想米栗，以后她会替我陪伴你的，这世上很好，你别放弃。”

　　这种状态，他曾经见过。

　　腿废失去父母后，刚过他腰间的小人，趁他出门买菜，偷偷溜走。

　　他在马路十字路口看见了小人，撑着身体，眼睛死死注视一辆黑色轿车，嘴角扬着在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解脱的笑容。

　　失败了，被抓回去，狠狠语言教育。

　　叶淮洲就这么仰头，神色平静无波，如同在听别人的故事，一切都与他无关。

　　“少爷以后不许再犯！明白吗？！”

　　那时他说了些什么呢，管家爷爷记不清了，只恍然想起他眼底笑意渐浓，像一场梦幻。

　　第二日清晨，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砸进花丛中，摔断了胳膊。

　　那段时间，管家爷爷几乎二十四小时盯住他，睡觉打地铺，上洗手间站门外，生怕一个不注意，一条生命就静悄悄在眼前流逝，将会变成永生遗憾和痛楚。

　　后来爱上看书，好不容易才好些，现在像是旧病复发，愈发严重。

　　“您在说什么？吃药吧，病痊愈我们出院，我该回去看书，您得给我端茶。”

　　叶淮洲声音平静，脸被灯光照得几近透明，他轻轻拿起杯子，倒满杯水，递到管家爷爷面前。

　　眼中带着几分渴望，又夹杂着几分无奈，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在乞求别人，给予他希望。

　　“您会跟我回去的，对吧？”
　　“院里木槿花需要您打理，还有我书架上的灰尘，一日三餐，过年的大红包，您不能缺席。”
　　“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他一遍遍重复，嘴角噙着笑容，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说服别人。

　　入院那日，早已宣判死期，管家爷爷几次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将头扭向别处，眼角流淌出两行泪。

　　“我去找医生，他们不行我找别人。”

　　“淮洲，别去。”

　　管家爷爷抓住叶淮洲胳膊，阻止了他的举动，嘴唇哆嗦着，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

　　“爷爷，您别怕，他们会救您的，我去请医生过来。”

　　“我没救了。”

　　一句话定格，叶淮洲像是人被施加了魔法，僵硬身躯，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盯着管家爷爷。

　　那一瞬间，他的心掉入深渊之中，一点一点，折磨般的速度沉入冰窟。

　　双手颤颤发抖，他的眼里闪烁着不甘和绝望。

　　“你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叶淮洲声音沙哑破碎，他用力摇晃着轮椅，拼命摇头。

　　人生一辈子，总有结局。
　　可到来的太快，太突然了。
　　他无法接受，更不愿去承担这个不可逆的结果。

　　“淮洲，你别难过，会好的，会好起来的……”

　　管家爷爷用尽全力抱着他，亲吻从小看到大孩子的头发。

　　“别这样，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证你们这些孩子的成长，我不孤单，也很知足，算是不枉此生。”

　　叶淮洲身体僵硬，双目赤红，嘴唇哆嗦得厉害，他没有推开管家爷爷，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僵硬着身躯任由他抱着，任由自己的眼泪流淌。

　　夕阳打在米栗侧脸上，她脸庞被橘黄的阳光笼罩，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
　　但她陡然忆起妈妈离世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心情，心中也跟着酸楚，被针细细密密持续扎着一般难受。

　　她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

　　枯木逢春，树上似乎发新芽了，嫩绿的叶尖儿在风中舞动身姿摇晃。

　　车辆行驶刮过的风呼啸而过，将枯枝吹落，掉在地上，哗啦哗啦作响，发出闷脆的轻响。

　　那棵新芽落在马路正中央，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被碾得稀巴烂，消失不见。

　　没人驻足停留，为它感到惋惜，一切从未掀起波澜，也不存在恢复平静一说。

　　比拥抱死亡来得更痛苦的，是等待，在一分一秒地折磨下，沉默着，无声又寂静地接受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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