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初二下学期没开学几天。

　　今晨醒来，米栗发现妈妈倒在地上，手里还捏有面粉，是在做早餐。

　　她看着呼吸机等仪器拉进妈妈病房。

　　叶淮洲伸手想去拉她，却发现她全是冰凉，还不停打哆嗦，似乎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米栗，米栗。”
　　“你看着我，不会有事的。”

　　眼神无法聚焦，她摇头想要甩开头疼欲裂的脑袋，可是怎么也甩不掉。

　　情绪到达顶峰，她特别想吐，不停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

　　毕竟连早餐都没吃上。

　　她拼命掐自己，想要用疼痛缓解这股疯狂蔓延的恐惧。

　　可惜，一点效果也没有。

　　人是麻木的，心跳很快，血液循环却慢，她的大脑空白一片，完全没有办法思考，脑海里除了恶心和害怕，再没其他。

　　叶淮洲请了好几天假。

　　他和米栗一直在床边陪着米妈妈。

　　米妈妈总是昏睡着，偶尔醒来也说不出话。

　　深夜冰冷白炽灯光下，米栗抱膝坐在地上，无助哭泣，害怕打扰到别人，她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响。

　　叶淮洲顾不上许多，一瘸一拐跑到她身边坐下，掰开她因为咬得太用力，流淌血液的唇瓣。

　　“哭吧，我陪着你。”
　　一个简单的拥抱会让人很安心，米栗紧紧抓住他衣服，后背那块几乎撕裂开来。

　　哭声止步于胸口的位置。

　　很久很久。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从遥远的地狱里传出，“我妈妈，她是不是要死了？”

　　叶淮洲的心猛烈跳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米粟。
　　眼眶红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死死握着拳，指尖深深嵌进肉里，血珠渗透。

　　她的眼睛很大很大，像两盏漂亮的灯笼，却无神呆滞，就这么盯着他，寻求希望。

　　他不敢看她。

　　只是牢牢地抱住她。
　　他知道她现在的心里承担着什么。
　　会让人脆弱不堪。

　　“我不要妈妈死，我不想失去她。”
　　“没关系，有我呢！”叶淮洲说：“她一定会没事的。”

　　这句话很违心。

　　米栗看不见的角落，医生只是对他摇摇头，表示很遗憾。

　　治好，延迟离世，他们都可以试着尝试。

　　但是，这种可能性不高。
　　或者说，微乎其微。

　　今早窗外的花儿都开了，阳光从缝隙洒进，雪白的墙上映照出斑驳陆离的光芒，很漂亮。

　　米栗一睁眼就看见妈妈靠在床头微笑，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眼睛眯成缝，像极了二十岁少女那种甜蜜的笑脸。

　　“妈妈你好啦！”米栗惊喜一扑，眼角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来不及擦拭。

　　指腹轻轻摩擦她的脸，很心疼，“米栗怎么瘦了，妈妈好不容易才喂圆点，又尖回去了。”

　　米栗吸了吸鼻涕，眼睛红通通，像只红苹果，她笑嘻嘻说道：“只要你好起来，回家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不挑食了，让你喂得白白胖胖。”

　　“胡说八道。”米妈妈笑着戳她额头一记，“女孩子还是要爱美的。”

　　米栗乖巧地窝在妈妈怀里撒娇，“那妈妈你以后不准再生病了，我好担心会失去你。”

　　“傻瓜。”米妈妈摸着米栗的头发，笑得很温柔，“妈妈不会有事的。”

　　叶淮洲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轻轻掩上房门。

　　“今天阳光好，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

　　医院后面有片草坪，大树参天，阳光很充沛，暖融融。

　　母女俩坐在树下，有说有笑讲起从前。

　　“你八个月的时候就会说话了，那天我正织毛衣，你忽然出声喊妈妈，我当时激动得都哭了。”

　　“你一岁大，跌跌撞撞走过来喊我，虽然我嘴上嫌弃你抱大腿，影响我做事，其实心里很高兴。”

　　“那时候左邻右舍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了，就你还在家，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就想着幼儿园没什么可教的，不上也行，到今天我都后悔，觉得对不起你……”

　　“栗子，别哭，你一哭我就想到，哈哈哈哈，你上一年级被同学欺负，揍得鼻青脸肿回来，我笑死了，实在是太滑稽了，偏偏你还板着脸，就更好笑了。”

　　“我记得，每年春天你都缠着我要去放风筝，可是我要忙着赚钱，忙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总是不如愿。”

　　“现在不是春天，但是今天阳光好，风也大，栗子去前面放风筝给妈妈看好不好？记得要笑的，不能哭，那样不好看。”

　　小贩手里的风筝很贵，米栗不爱乱花钱的人，却挑了个最大最贵的，上面有她最喜欢的小兔子。

　　她在草坪上奔跑，也不知道是风向不对还是她姿势不对，一直飞不上去。

　　米妈妈在树荫下挥挥手，见米栗站在阳光里回应她，脸上渐渐浮现灿烂的微笑。

　　笑容像一朵盛开在山巅的玫瑰。

　　栗子，妈妈爱你。

　　米栗跑得腿快断了，终于起风了。

　　风筝咻一下飞上蔚蓝晴朗天空，白云悠悠飘来，想藏住它。

　　调皮的风不允许，硬生生将风筝扯高，小兔子在阳光照射下栩栩如生。

　　“妈妈！妈妈快看，风筝飞起来了！”

　　米栗欢呼雀跃着朝大树下看。

　　妈妈好像睡着了，长发轻遮，嘴角微翘，安宁又幸福。

　　嘴唇开开合合，米栗最终什么都没说，她强行扯出笑脸，抬头看着蓝天，奔跑在草坪上，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澈、明媚。

　　“妈妈你看，风筝！”
　　“我没有哭，我在笑，你看到了吗？”
　　“你别担心我，米栗会好好的，你别担心我！”

　　她笑容灿烂，像只快乐的小鸟，在草坪上仿佛翩然起舞，不断大声说着话。

　　一遍，又一遍。

　　叶淮洲默默注视她，心里刺痛不已。

　　直到黑夜降临，米栗还在奔跑，只是她终于可以落泪了，她的脚踝被石头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破了，血液顺着膝盖蜿蜒而下，像鲜艳的花朵盛开，绽放出美丽的姿态。

　　米栗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眼泪从指缝中汹涌而出，浸湿手掌，滴落在青草之间。

　　风筝飞远了，再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骗你的。

　　我一直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坏记忆。

　　我从来不是那个你喜欢的小傻瓜。

　　我是坏孩子。

　　所以你千万不要担心我，如果有好机会投胎你别等我，下辈子别再碰到坏人了，你不要再这么苦这么累，我很难过。

　　“哈哈哈，妈妈，你是不是看着我呢！”
　　“米栗是坏孩子，可是我还是最爱最爱妈妈，你别不要我，哈呜啊啊啊啊…”

　　哭泣声逐渐低沉，最后消失，只剩下米栗断续的抽噎，她趴在地上，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叶淮洲心疼得厉害，他抱起她，看着满身狼狈的米粟。

　　小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鼻涕全都蹭到他的衣服上。

　　“妈妈走啦，她一定是去风景很漂亮的地方旅游了，我乖乖生活，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回来看看我，对吧？”

　　米栗被自己美好的憧憬感染，她从叶淮洲身上爬起来，“妈妈看我学猩猩！学猪叫！”

　　她一拱一拱，又开始做奇怪动作，只是这一次对面没人笑了，她就自己笑，特别大声，响彻云霄。

　　“妈妈，你要快点回来哦！我会想念你的！”

　　“妈妈再见！”

　　米栗对着蔚蓝的天空大声喊道。

　　“妈妈再见！我会听话乖乖吃饭，会乖乖睡觉。”

　　“妈妈再见！我会努力读书的，争取考大学，考上最好的大学！妈妈在那边不要生病哦，妈妈要健健康康的。”

　　“妈妈再见！我们下次见面，你还给我做虾吃！”

　　她一字一顿地说，声嘶力竭，用尽力气喊道。

　　一直到她声音沙哑到无法继续发出任何声音，她才停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大树，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你看到了吗？”
　　“你肯定看到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模糊，最后只剩下沙哑，断断续续。

　　“我是个没用鬼，现在就想你了……”

　　一颗流星划过她的头顶，像银河坠落人间，璀璨夺目。

　　风送来话语，仿佛有人在侧耳喃喃。

　　栗子别怕，妈妈一直陪着你，等你长大，等你结婚生子，我会在天上祝福你们。

　　“米栗，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家。”

　　叶淮洲抱她入怀，两个孩子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轮子碾过青草地。

　　最后消失在暮色深处。

　　须得是无风的夜晚，袅袅的雾儿在松林里升出来，丝丝缕缕，挂在松针上。

　　那光线，在银白中透出几分杏黄，借着月色朝树林里一看，许多云絮低低地降落，把几个最高的山巅笼罩起来，似乎给它们披上了几片白色的轻纱。

　　白绿相间小别墅今晚没亮灯，漆黑一片，窗外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路灯。

　　凉风拂来，卷起几棵枯萎的青梅枝，发出细碎声音，显得萧条而悲伤。

　　厨房台面上摆着钢盆，里面满满的全是剁碎的虾泥。

　　地上散落面粉，与月光交相辉映，泛出莹莹波光。

　　这顿来不及的早餐，原本是做米栗最爱的虾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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