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初二的一个周末，米栗和叶淮洲被米妈妈带去水族馆游玩。

　　一进入建筑内仿佛潜入海底世界般，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鱼类，还有海星趴在玻璃上，大型海龟不知活了多少年，舒适的姿态伸展着。

　　米栗眼花缭乱，好半天都不过瘾。

　　“来，栗子过去和淮洲站一起，妈妈给你们拍照！”

　　常规操作，几乎所有母亲出门都可以在一个好看地点拍半小时照片。

　　“栗子你笑得太僵硬了！”
　　“淮洲往左边来一点，挨近点。”
　　“哎，对，换个姿势。”
　　“栗子你不要瞪眼睛，丑死了！天生丽质你这样多不自然！”

　　就为了后面这一点儿小丑鱼，拍了快一百张，米栗脸都麻掉，不明白叶淮洲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怀，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人似的。

　　“伯母，我给你和米栗拍照吧。”

　　咔嚓咔嚓！

　　里面很黑，所以闪光灯不停亮起，留存当下美好画面，不管是人物还是动物，都在那薄薄一张纸上。

　　“淮洲，要不要和伯母拍一张？”

　　叶淮洲紧捏下手，笑着答应了。

　　他愿意，怎么不愿意，不怕人笑话，从小到大，除了米栗跟他自拍过，没有人和他拍照，没有任何时期的照片保留。

　　米妈妈挨着他，还拉起他手举起来，做出我们是冠军的模样！

　　各种家人间的亲昵姿势，他只在书上见过，这一刻他好像有了家。

　　连旁边的路人都在说他们真幸福，就是哥哥不能走，但家人对他真好。

　　买了海豚表演的门票，三人兴致勃勃等待节目开始。

　　“吁！”

　　随着训练师一声哨响，海豚们闪亮登场，尾巴摆动着，欢快地跳跃，在游泳池里奔腾嬉戏。

　　“好，到了我们幸运观众的时间，现在我们随机摇号，选出一位女士或男士，下水与海豚们亲切互动！”

　　大屏幕上数字不停转换，最后停到c座27号上。

　　“哎？这个不是，妈妈！你的座位，你是幸运观众！”

　　米栗指着大屏幕的号码。

　　“哈哈哈……是我，是我！”
　　“栗子想不想去，妈妈让给你。”

　　第一反应是高兴，然后就是让给孩子，跟我不爱吃鱼肉，只爱吃鱼头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去，妈妈快上去，我和叶哥哥给你录视频，记得往我们这边看！”

　　米妈妈从小生活在水边，以前也是小渔村里最善水的姑娘。

　　她换上连体衣下水，仿佛鱼儿回潮，得很开心。

　　虽然年纪大了，可皮肤仍然光滑细腻。

　　在训练师的指导下，她抓住海豚的胸鳍，一起畅游起来。

　　浮上水面，米妈妈表情很愉悦，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看到这个情景，米栗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眼眶微红。

　　我的妈妈不是一出生就是妈妈，她也曾是个心揣美好梦想的女孩。

　　叶淮洲将录像保存好，看见米栗这要哭不哭，憋得慌的小模样。

　　他捧起米栗脸颊，用拇指拭擦她的泪痕，柔声安慰道：“怎么了？别哭了，伯母下来会担心。”

　　阳艳高照的中午，米栗本想偷偷将成绩单藏在母亲房里，给她个惊喜。

　　她却意外看到抽屉内的病历本。

　　静静躺在那儿，带着丝丝绝望之意。

　　那天阳光好大，却怎么也暖不了身，她浑身发麻，自嘲想想：这算是妈妈给她的惊喜吗？

　　米栗没问，也没跟任何人讲。

　　她只是比从前更乖了，每天乖乖吃饭，按时睡觉，努力学习，不吵不闹，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出了海豚场地，三人来到可以用餐的水母馆。

　　里面全是卖海鲜的，例如章鱼小丸子，鱿鱼烤串，蛤蜊烤粉丝，龙虾卷饼……

　　在水族馆里吃海鲜，可以说是相当魔鬼了。

　　米栗去洗手间，叶淮洲和米妈妈坐在桌边，水母轻盈跳动，散发粉色荧光。

　　“淮洲…”

　　看着水母，米妈妈开了口，她的眼神充满低微，脸色不再是刚才的开心和欣慰。

　　“淮洲，你觉得栗子怎么样？”

　　除了说好，叶淮洲找不到说不得理由，因为在他心里米栗就是好。

　　“要是…我是说要是…伯母哪天不在了，你能帮伯母照顾她吗？”

　　米妈妈声音很小很低，听得出她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叶淮洲沉默良久，抬起头，眼神坚毅，语气平缓：“伯母，我能做到。”

　　她露出释然的笑容。

　　“谢谢。”

　　米栗端着三杯橙汁过来。

　　见两人神情都怪怪的，米栗疑惑道：“你们两个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不然我们重新去买点东西吃？”

　　米妈妈摇摇头，“不了，我吃饱了。”

　　叶淮洲笑笑，“没事，我不饿。”

　　小卡车载着家人回家啦，它不知疲倦地向前驶去。

　　一天的劳累，米妈妈的精神明显不太好，开着车，她背靠皮椅，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从后视镜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疲惫，米栗用力把头拧向窗外，手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攥着裙角，这一路的风景全是模糊不清。

　　叶淮洲许久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温柔地揉了揉米栗头发，搂过她肩膀，让她靠着自己。

　　米栗眼圈红红，鼻翼发酸，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让眼泪逼回去。

　　车内很安静，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还是没忍住，眼泪不断滴落，她知道她哭了。

　　“你累了，米栗，睡吧。”

　　眼皮沉重得厉害，她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叶淮洲的眼神温润，看着她不安地睡颜，心里很不是滋味。

　　生老病死，非人力可力挽狂澜。

　　他不敢给她希望，不敢让她有太大的期望，希望一旦破碎，那个时候，她会彻底崩溃。

　　想起道谢后来妈妈跟他讲的话语：“淮洲，我生病了，也不知道治不治得好，我知道我说那些很不合理，米栗还有亲戚怎么也轮不上你，可…再没人能像你对她那样好了…”

　　哽咽起来，带着淡淡的伤感，那双原本明媚的眼睛也暗淡无光。

　　“我就放心不下栗子，我就是…放心不下她。”

　　那悲恸的语气，那哀求的眼神，叶淮洲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着，闷疼闷疼。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车窗外渐渐出现熟悉景色，如果有上帝视角，一定会看到此时的叶淮洲毫无笑意，分明还是那柔情似水的眉眼，可那目光却清醒到冰冷锐利，宛若实质。

　　如果真到那么一天，米栗，也要承受和他相同的痛苦吗？

　　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生活，面临被亲戚抛弃、朋友欺负的可能……

　　得想想办法，明年就成年了，得想想办法。

　　平日的语文课上，米栗最积极，因为她也就这一门有稍微好点的成绩，可惜，今天她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课都不认真听。

　　她的心乱糟糟，脑袋也是呆滞的，什么都学不进去。

　　想的全是没有妈妈会是怎样的未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法控制住自己。

　　“司响，你妈妈来了。”
　　光头老师敲敲门，礼貌打断教学进度，他看上去很郁闷，敢怒不敢言。

　　司响瞬间脸色苍白，变得像具尸体般僵硬，面部肌肉一抖一抖，眼神涣散，没灵魂的布娃娃。

　　走廊不远处能看到母亲拉着这节没排课的老师们不停怒骂着什么。

　　“你这次怎么连前十都没有？”
　　“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废物一个，我看就是你这个当妈的没有管教好，说出去要丢死人！”

　　叫骂声，讥讽的言语，他都听习惯了。

　　不过是次普通的月考，因为压力太大睡不着觉，考试时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成绩搞砸。

　　人总有失误的时候，可在司响家，没有。

　　他会是父母最完美的作品，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符合他们的期望。

　　不能失败，不能给他们丢脸，否则就要脱光上身，跪在冰凉的阳台，哪怕是阴寒刺骨的冬天。

　　与人闲聊不如多看两本书，于是他不爱说话。

　　交朋友要挑学习好的，找机会，使手段，偷师也行，压过别人，如果真的那样，还算是朋友吗？

　　“司响！你说说，为什么考那么差，是不是那些庸师讲不好课，你马上就初三，要中考了！”

　　“你是妈妈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如果连你都不行，那不就等于告诉全世界，我后半辈子的投资全失败了嘛！你懂不懂啊司响！”
　　“妈妈对你的全是爱啊！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

　　现在细看看司响，与其说他是冷酷，不如说他是麻木到极致的情感滞涩。

　　他不会反驳，不会反抗，甚至连愤怒也懒得表现。

　　“别说了，妈，我会好好学的，您先回去行吗？求你了…”

　　他说完后半晌沉默，母亲愈加疯狂，那贬低又嘲讽的话语定是传到教室了。

　　“我知道了，你要是不同意是老师的问题，那就是早恋了对吧？不然你的成绩为什么下降那么多！你说！”

　　她大叫着往教室冲去，老师们拉都拉不住，司响彻底变了脸色，扑倒抱住她的腿：“您别，妈我求你了，您别这样，我没有早恋，我没有！你给我留点自尊吧！”

　　最后两句几乎是撕心裂肺怒吼出的，声音尖锐而沙哑，透着浓烈的绝望。

　　书香门第的父母都是气质斯文，教养良好，司响在看到这类书时恨不得全撕掉！

　　都是骗子！

　　“你不让我去你心虚了吧？啊，司响，你是不是心虚，你放开，给我滚开！”

　　母亲拼命挣扎，用脚踢打司响，他依旧紧紧抱着，就是不放手。

　　“司响你给我放开！”
　　“妈，妈，您别这样，您打我骂我都行，求您别这样。”

　　母亲不依不饶，一直在用力地推搡他，巴掌呼啸而下，他被抽懵了，手自然松了劲。

　　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进入教室，在所有同学面前，他仅有的几个朋友面前。

　　狠狠的，不留一丝余地，将他的自尊践踏的支离破碎。

　　潮湿灰暗的青春期，如溺水般疼痛，难以喘息乃至窒息。

　　司响忽然笑了。

　　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
　　最后竟然笑着笑着流泪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充满悲哀，凄厉，绝望，无尽的荒芜和寂寥。

　　傍晚的落霞照在大地上，自由自在的流淌。

　　身影越过护栏，如鸟儿轻盈张开翅膀，在夕阳的映衬下划出一条漂亮弧线，于众人眼前消失。

　　没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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