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了 别看

　　司空止在前，他带了五个黑羽卫，几人将谢慕枝团团围在中间，谨慎且快速地穿过竹林。
　　出门之后，谢慕枝才反应过来自己穿错了鞋，那鞋面一只是白底金面的，另外一只却是纯纯的黑色，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她此刻的心思自然是不在这些小事上面，只是沉默跟上黑羽卫的脚步，忽而出声宽慰道：“明天我亲自去向父皇请罪，绝不会牵连到你。”
　　虽然语气平和，但她眼下却是十分焦灼。
　　上一世死了之后居然还被谢无珩缠上，虽然说起来有些荒谬……可她还是害怕。

　　弄明白这回事之前，谢无珩不能死。
　　她可不想余生都活在被鬼魂缠上的惶恐里。

　　司空止却是周身气息一凛，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闷声说：“我自当与公主同去领罚。”

　　谢慕枝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如今是父皇想要谢无珩死，如果是自己拦下此事，那么说两句软话大约也就过去了。
　　司空止却是有些违抗指令的意思在了。

　　两句话后便没了声响，很快，谢慕枝就望见了竹林尽头的清澜院。
　　明月高悬，皎洁的银辉洒在漆黑的屋瓦上，添了几分圣洁庄严的味道，显出了十足的宁静。

　　谢慕枝大口喘着气，“去看看。”
　　司空止却拨了两个人在她左右，自己打头直入了清澜院。

　　院内静谧空旷，微风吹过了谢慕枝的脖颈，宛如一方轻纱，若有似无地抚过肌肤。
　　谢慕枝打了个冷颤，她随着司空止进入主屋，只是一开了门，便叫那明晃晃的血腥味钉在了原地。

　　屋内没有开灯，然而那张床上趴着的瘦弱的躯体，已经没了呼吸起伏的弧度。

　　谢慕枝不由得晃了晃身子，莫大的心虚之感将她整个人笼罩，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谢无珩的冤魂，正在戾气十足地要她来偿命。

　　“公主…”司空止上前抵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请节哀。”
　　他们来迟了。

　　只是司空止心中却悄悄地松了口气——谢无珩死了反而是最好的结局，虽说会让公主伤心不已，然而毕竟…形势逼人。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语调里那不可思议的柔和，轻轻地拍了拍谢慕枝的后背，柔声道，“公主，您已经尽力了。”

　　谢慕枝只是不言，此刻，心虚和惧怕交织在了一起，隐约还有些后悔的情绪，竟然执拗地上前，接着狠心掀开了被褥。

　　司空止一惊，“公主不可！”
　　这么直面死人的惨状，若是受了惊吓，可不是小事。

　　只是看一眼他死状是否饱含怨恨……谢慕枝已经计划着日后一定要去修一座佛塔，必要镇住这煞星。
　　然而在瞧见了那人的面容后，她却不由愣在了原地。

　　死得人，居然是上次见过的小太监。
　　那太监死得倒是怨气十足，面色铁青，就连舌尖都吐出了半寸，此人本就是容貌丑陋，死后更是恍若僵尸。

　　只看了一眼，谢慕枝便向后退了两步，而司空止在此时却也发现了异状，惊疑之下脱口而出：“这是谁？”

　　这三个字刚刚落下，屋内的气氛却是陡然一变。
　　先是从横梁处飞来一道冷冷的刀光，直冲着谢慕枝而来，她被司空止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跌在床边，身后便有乍起了金戈相撞之声。

　　黑暗中，谢慕枝伏低了身子，尽量避开身后的无眼刀剑，慢慢向前挪了两步。
　　随后，她摸索在地上的指尖，便让一只寒凉的手碰了碰。

　　司空止怒喝这是昭平公主，可那几个黑衣人却恍若不察，大概是发觉自己杀错人便恼羞成怒，为首的人直接下令，“把这个公主捆回去交差。”
　　他们个个下手凶猛异常，眼瞧着那黑羽卫竟是招架不住。

　　谢无珩抓住了谢慕枝的手。
　　下意识的，谢慕枝死命挣扎了一下，却被握得更紧，同时耳边响起了轻轻的一声：“安静。”

　　闻言，谢慕枝倒是安静了下来，却还是执着地往外抽着手，瞧她如此坚定，谢无珩便也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

　　房里不曾点灯，点点斑斓的星光透过大开的窗户洒进来，她的脸被照得明明灭灭。
　　她不自在地揉了揉手腕，斜斜瞄了谢无珩一眼。

　　这边十分昏暗，看不大分明，只觉得他的气息不大沉稳，想来他居然能在今晚逃过一劫，恐怕没那么简单。
　　谢慕枝移开了目光，又皱眉看向司空止那边，发觉他似乎是要支撑不住。

　　……这可不行。
　　她对福王没太大印象，只记得对方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忍不住小声抱怨着，“抓我回去交差有什么用？”

　　她是女子，又不能继承皇位。

　　谢无珩听见了，他平静接口道：“因为福王等不及了。”
　　这次如果不能顺利杀了自己，恐怕很快就要动用武力去逼宫了。

　　两人贴得太近，谢无珩又在她身后躲着，说话间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扑过来，惊得她往旁边躲了躲。
　　不妨却撞到了桌角，发出了小小的吱呀一声。

　　为首的黑衣人瞬时发觉这边，喝了一声：“二皇子在这里！”

　　可恨，一个羸弱少年，居然也能有此等心机本领。
　　险些叫他逃了。

　　刀光一时大盛，且全是冲着谢慕枝这边过来，司空止急得踢开了一个圆凳，‘轰’的一声巨响将大门撞开。
　　“公主先走！”他急声道，“快出了清澜院。”

　　动作先于想法，待谢慕枝反应过来，她已经和谢无珩手拉手逃出了那间屋子。
　　除开清澜院，行宫内处处皆有严密的管控，谢慕枝生怕司空止出了什么问题，慌忙向前奔，袖子却忽而让谢无珩扯了扯。

　　“有贼人在前头等着。”谢无珩苍白的脸颊起了些薄红，下巴轻轻点了点，“不能往那边走。”
　　他倒也尝试过逃出院子，却是发觉了那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是一场只针对他的屠戮，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可他偏不会死。

　　谢慕枝飞快环视了四周，随后急声道：“那往林子里走吗？”
　　可今日明月高悬，他们的身影十分容易被人发觉。
　　她越看越着急：二人还在清澜院四周，居然前后进退不得。

　　谢无珩顿了顿，忽而出声问她，“你很害怕？”

　　谢慕枝有些分不清这句话的用意，只是抿着唇，迟疑地点点头。
　　事关性命，不害怕才有鬼。

　　“他们要杀得人是我，杀了我，就分不出心神为难你。你若是害怕，放开我便可。”谢无珩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随后目光向下，指了指她的鞋子，口吻平和地提醒道：“皇妹，你的鞋子穿错了。”
　　是太着急了吗。
　　谢无珩平静地看着她，心中略有些疑惑，那么多人都想他死……昭平，为什么和其他人不同。

　　眼下他居然还能注意到自己的鞋子。
　　这人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动怒之时往往先露出冷淡的笑意。
　　看来是他本性就如此，情绪都和常人不同。

　　谢慕枝松开了谢无珩的手，接着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和她有身体接触。

　　不想这动作似乎有些刺激到谢无珩，他先是望了望自己空掉的手掌，有那么一瞬，整个人似乎都冷了下去。

　　这转变十分细小，然而谢慕枝却对此敏感异常，开口说话时都有些磕磕碰碰的，指了指右侧，“皇兄，我们去山上躲一躲吧。”

　　为了方便打猎，整座行宫依山而建，一直前往竹林深处，确实能够顺着上山。
　　就算司空止抵挡不住，但等天一亮，三公主失踪的消息便会传出，陛下一定会派人去找她。

　　思来想去，似乎只剩下了这么一条明路。

　　司空止那边的击打之声愈发壮烈，谢无珩顺着看了看那重重的山影，随后轻声应好。
　　两人旋即穿过竹林，趁着月色，向着树木繁茂的山上跑去。

　　谢慕枝穿的裙子偏繁复华贵，行动起来却很是不方便，一路上让细小枝丫划得破破烂烂。
　　两只鞋子似乎一高一低，好几次都险些摔倒，脸颊边也在方才溅了几滴细小的血点子，几丝凌乱的黑发松松垮垮垂落了下来，月光下，有种隐秘而别样的倔强之感。

　　算起来，与昭平大约有两三年不曾碰过面。
　　谢无珩移开了目光，忽而想着：她似乎长大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谢慕枝却冷不防地被小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的灌木枝条，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娇嫩的掌心被枝条刺破，她喉咙里逸出一声小小的呜咽，瞧着是很疼。

　　谢无珩缓缓收回了那只伸出去的手。
　　他本意是要去扶一把，但谢慕枝却是如临大敌般地避开了他，才会崴得这么厉害。

　　粗略用手绢擦了擦血迹，掌心虽然有些火辣辣的痛楚，但谢慕枝的步子不停，连一声疼都没喊。

　　一连跑到了山中的深处，谢无珩又带着她绕了几个方向，就连谢慕枝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二人究竟身在何处，他们这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谢无珩眯眼说道，“先停下。”

　　夜还深着，月上中天。

　　人一放松，死里逃生的疲累感便纷纷涌来，谢慕枝寻了快还算干净的空地，不大计较地席地而坐，难受得拍拍胸口。
　　跑得太急，嗓子发干。

　　喘了半晌她才缓过来，后知后觉自己身旁太过安静，一扭头，果真是空空荡荡。

　　“皇兄？”她一手撑地站起来，不安地叫了几声。
　　幸而很快就有了回应，右侧那边有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谢无珩在唤她，“过来。”

　　他的身影掩在了树丛之后，夜深露重，偶有几声昆虫的鸣叫。
　　谢慕枝……不合时宜地有些害怕。

　　此时的谢无珩声音，和他日后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但眼下的他少了许多戾气与阴鸷，连带着声音要清亮一些。
　　不然，这熟悉的一声几乎就要唤起她十足屈辱的回忆。

　　纠结半晌，谢慕枝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借着月光，她惊讶地看向谢无珩手里的树叶。
　　谢无珩身后原来是一条小溪，他摘了一片较大的树叶，巧妙地将它折成了小碗的形状，盛了一碗清甜的溪水，再稳稳地递给她。

　　碗里，有一颗摇摇晃晃的月亮。

　　“上游盛得水。”谢无珩看着她，“很干净。”

　　他的气息不太稳，明明和谢慕枝一样累极了，却不辞辛苦地去为她找水。

　　谢慕枝只能小口喝完，总算是缓解了干渴，便随手扔掉了树叶。
　　谢无珩瞥了眼地上被抛弃的树叶。

　　喝完了水，谢慕枝又没骨头一般地坐在了小溪边，锤了锤自己发酸的腿。
　　思量再三，她还是犹豫着问道：“皇兄，你身边的内侍……”

　　谢无珩打断了她的试探，“我夜里习惯出去练功，就令他睡在卧房，免得让人发觉。”
　　沉默片刻，谢无珩淡声道：“没想到，会令他丧命。”

　　原来是这样。
　　谢慕枝小声地嗯了一声。
　　看来这命…委实是有些硬，上一世便是如此，屡次死里逃生，还能杀回皇城。

　　她信了。
　　谢无珩的唇角微微一勾，又很快压平，波澜不惊地问她：“皇妹深夜造访，原本是所为何事？”

　　谢慕枝被问得一顿，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唇齿磕绊了片刻，慢吞吞说道，“我是来找香囊的。”
　　偷偷斜了眼谢无珩，对方只是微微颔首，随后从腰间解开了嗒扣，将香囊伸手递给了她。

　　谢慕枝却没有去接，而是怔怔地看他，脑子一热便出口问道：“你竟然随身佩戴我的香囊？”
　　谢无珩眼尾略微挑了挑，反过来问道：“不可？”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谢慕枝被反问得卡了壳，动作迅速地拿回了香囊，便把头扭过去，不再看他。
　　香囊是被他贴身放着的，沾了丝丝温热之意，捏在掌心时，会觉得有些微微地不自在。

　　很快，谢慕枝身后传来了一阵动静，谢无珩正折下一些枝叶，将松软的叶子铺在了一颗大树旁，便回过头叫她，“过来歇着吧。”

　　不知道山下的动静，今夜大约是要在这里度过了。

　　谢慕枝早就困了，看见那简陋的‘床’，心中一动，矜持问他，“那你呢？”

　　他言简意赅，“守夜。”
　　说完后便走向了不远处，因为腿脚还不利索，走路时也带了点瘸，沉默着替她看守。

　　犹豫片刻，谢慕枝还是躺在了那堆叶子上，头顶是满目的繁星，她觉得自己的心事也像这片天空一样，又乱又杂。

　　说起来，谢无珩他流落民间之后便起兵造反，只用了五年的时间，
　　他最擅长操控人心，行兵布阵的手段可称之为诡谲，与他交过手的将领们大多都不堪受辱，选择自尽而亡。

　　可现在……
　　谢慕枝撑着身子，偷偷瞄了谢无珩一眼。
　　黑夜里，谢无珩劲瘦的背影明明灭灭，在漫天星辰之下孤独地守护着她。

　　至少是现在，这个皇兄似乎还没那么坏，只是一个沉默的少年而已。
　　自己过得朝不保夕，却还关心着她这么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妹。

　　谢慕枝默默叹了一口气。
　　所以，最后他才会那么失望吧？

　　有些不稳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谢慕枝睡得很沉。
　　她的皮肤明艳透亮，眼下还未完全长开，像一朵风里清丽的蔷薇，荡开些许幽香。

　　谢无珩抿紧了唇。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熟睡中的谢慕枝，此刻再也没有半点温和沉蔼可言，略带冷厉的眼神似乎能将人一眼看穿，幽深的瞳孔里蕴着些许诡谲的光。

　　谢慕枝在睡梦里无意识地翻身，颈边忽而就出现了一线锋利的薄刃，那兵刃反射着冷月的光泽，只要再靠近一点，便会割开她的喉咙。
　　而她恍然不觉，口中发出了些许含糊的哼声，不怕死地往那刀子上贴。

　　谢无珩撤去了匕首。
　　她也舒服地翻过了身子，下意识砸吧了下，蜷缩着侧卧沉入梦境。

　　望着她的睡颜，谢无珩低声呢喃了句，“谢慕枝？”

　　很小的时候，他那时还不知道掩藏，总之十分厌憎谢慕枝，还偷偷地使计把她骗到了密林深处，本想就此离去，让这个蠢货就此迷失在密林里喂老虎。
　　而那时候的谢慕枝却忽而奇怪地问了他一声，“你冷不冷啊？”

　　谢无珩被冻得都有些发抖了。
　　他说：“冷。”

　　谢慕枝点点头，然后解开身上的大氅，直愣愣地甩了过去。
　　她高高扬起笑脸：“我给你穿，你别走，再陪我玩玩吧。”

　　以后便都是这样了。
　　他偶尔花点心思去讨好这个笨笨的皇妹，就能得到许多好处与方便。

　　数十年下来了，这竟有些成了习惯，以至于这么好的机会，他竟收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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