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了，乔总

　　1:30分。

　　一楼会议室，圆桌左侧依次唐珊，男副总，于千渝，对面则是乔馥蕊刘小斐等一众设计师。

　　薛老师如坐针毡，池慕橙去哪了？说好下午开会别掉链子，迟到闹哪出？

　　密集的雨点敲打背后玻璃窗，乔馥蕊思绪不宁，橙子没有出现，她心里像是被一双手攥着东拉西扯。

　　又过了十分钟，于千渝沉不住气，挖苦道：“开会迟到，面子挺大。”

　　唐珊表情淡淡的，没说什么。

　　刘小斐坐的屁股着火，弱弱举手，“唐总，橙子可能闹肚子了，我申请去找一下她。”

　　乔馥蕊收拢十指，正要站起来说陪刘小斐一起去，对面于千渝看穿她所想，抬手照来候命的小昭，“你陪小斐姐去，找到人快去快回。”

　　起身的力气抽离，乔馥蕊默默咬紧后牙槽，对上于千渝眼神的警告，勉为其难提起唇边，虚虚笑着主持大局道：“大家稍安勿躁，再给池慕橙一点时间。”

　　窗外大雨倾盆，天空上方伸出闪电的爪牙，乔馥蕊的心随着恐怖的雷声颤了一下，平整的西裤被指尖掐住折痕。

　　不安的感觉持续放大，扩散，密密麻麻笼罩心头。

　　她了解橙子有多重视比赛，怎么会轻易迟到呢。

　　…

　　谁也没料到气候反常，暴雨来袭。

　　邓欣想去拉走池慕橙，站在雨里半天撒腿跑回来，身上都湿透了，冒冒失失的她撞见上来的刘小斐和小昭。

　　刘小斐眼疾手快拦下邓欣，忙问：“池慕橙呢？你们中午不是一起吃饭去了？”

　　“小斐姐…橙子她…”邓欣看到跟着的小昭，欲言又止。

　　刘小斐握住邓欣手腕用力，严肃道：“橙子出事了？！”
　　“她在哪？”额头冒出冷汗，她摇晃邓欣手腕，心急如焚，“快说啊！”

　　“橙子和她妈妈在楼下吵起来了。”邓欣哭丧着脸。

　　她和橙子是同事，普通朋友，橙子的家事不方便掺合，故等了帮天，听了个大概，实在没办法才跑上来求助能帮到橙子的人。

　　那个人邓欣想找乔馥蕊，但看见刘小斐和于千渝助手跟来，她意识到乔馥蕊坐在楼下开会，一同开会的人还有大小领导若干。

　　邓欣忽然泄气，嘲笑自己为什么要去替橙子拜托乔总帮忙。

　　她们的关系说亲密，也疏离。

　　亦如玻璃分割开温暖的室内和暴雨肆虐的室外。

　　橙子在楼下淋雨，遭受她妈妈指着鼻子的数落，而乔馥蕊乔总身在楼下，她是内部比赛唐总钦点的裁判，掌握多个小组能否晋级的生杀大权，工作的事优先个人。

　　唐珊不在还好，唐珊回来，乔馥蕊已为池慕橙破过多次例。

　　贸然找乔总帮忙，只会害了她们两个。

　　…

　　无端的天气，仓促的见面，坐在雨中，池慕橙空白的大脑跳出一个词。

　　失控。

　　对面的女人更好形容。

　　疯狂。

　　单薄的太阳伞哪能挡住豆大的雨滴，妈妈说了那么多，爸爸的恶劣，爸爸的不负责，池慕橙却无法共情，雨水顺着衬衣领口浇下，加重身体恐惧之后的寒冷。

　　“她不配为人父，你配为人母吗？”

　　一句话止住姜林秀的滔滔不绝，她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讽刺道：“池慕橙，你在批评你妈妈我做的不对？！”

　　池慕橙缓慢阖眼，“嗯。”
　　她鼓足勇气直视女人眼里的锐利，喉咙挤出嘲弄的声音，“妈，你们半斤八两不是吗？”

　　这段婚姻里谁错的多？池慕橙无心判别，她所知的，所看的，爸爸妈妈争先恐后出轨，从偷偷摸摸到明目张胆，到最后肆无忌惮和小三讨论另一个人的差劲，他们没有给姐妹应得甚至施舍的父爱母爱，除了钱，他们什么都不管。

　　姜林秀淋了雨反倒冷静下来，不急不忙端起掺了雨水的杯子，压下一口没滋没味的咖啡，舔舔唇微笑道：“橙子，你可以说我不称职，我认了，我二十岁辍学跟了你爸，替他生下你姐姐，接着是你，他娶我的要求里面，没有一条需要我做好一个妈妈的角色。”

　　“我们的结合，他图我年轻漂亮，我图他有钱，这本来就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只不过为了将来孩子户口有着落，我们结婚领了证，生你姐姐的时候我奢望过，你爸爸没准爱我疼我，不只把我当生男孩的机器，事实证明我错了，他图年轻漂亮的前提，因为年轻漂亮可以生多次，生到男孩为止。”

　　亲耳听到父母结婚生子残酷的事实，池慕橙嘴角泛白，凄凉笑道：“妈，我和姐姐没有错啊，我从小本分，你们把我当成麻烦精，我不明白，我给你们惹什么麻烦了？”她喉咙哽咽，几近卑微的低吟，“为什么你和爸爸不爱我。”

　　姜林秀吐出残忍的字样，“橙子，你出生就是我最大的麻烦。”

　　“林秀…真是女孩啊？”

　　她记得生产结束，虚弱的她躺在病床上，男人抱着刚剪下脐带的池慕橙确定性别时，眼里流露出无奈和厌烦。

　　“你出生那天起，我和你爸爸的婚姻玩完了，你这胎我怀的格外辛苦，医生说我以后不适合再受孕，你爸爸开始去找别的女人，留我在家照顾你们，橙子，我做错了什么？”

　　姜林秀似笑非笑，“我是母猪吗？还是我缺他一个男人？当初他巴不得踹掉原配和我在一起，许诺我钞票和房子，你看现在，提到我他会害怕，会躲得远远的，怕我惦记他最后那点财产。”

　　池慕橙身体抖的像筛子。

　　她们降生的目的，仅仅为了妈妈生下男孩讨好爸爸来换取金钱…池慕橙咬出唇瓣，下意识反驳道：“妈，爸爸有错在先，那你呢？你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根本不关心我们！我出国前的100万也和你没有一毛钱关系，在你眼里你的义务只是等我长大把我丢给姐姐，我的死活你在意吗？！”

　　她曲起指节敲打桌面湿透的玻璃，眼里凝聚痛苦，溢出指责，“现在你又来利用我，利用我换钱，你的目的还是钱啊？拿到钱和你出轨的野男人远走高飞去过好日子，你考虑过你女儿吗？！”

　　相较池慕澄激烈的反应，姜林秀丝毫不慌张，像大度纵容女儿发脾气的长辈，温顺道：“橙子，别说利用，太难听。”
　　“我们等价交换，邱毓说，你在外面养了女人。”她挑起眉梢。

　　池慕橙绷紧下颌线，用力伏了一下胸口压抑情绪。

　　“被养还是养别人，我不在乎。”姜林秀手指拨弄湿漉的发丝，悠哉笑道：“帮我出庭，拿到财产我分你一套房子，再给你150万，你去买辆好点的车，剩下的钱开家工作室，做个小买卖自己当老板，如果你爸爸给你的100万没花更好，这些钱够你顺利走过30岁，你喜欢的女人跟着你也会轻松。”

　　雨点砸在肩头，袖口，皮鞋，隔着衣服成群结队，以压倒性的力量碾碎了池慕橙最后的希望。

　　她站起来，发疯似的拎起椅子砸向旁边，接着掀翻桌子和太阳伞，整个人淋着雨狼狈不堪，脸色阴郁，居高临下俯视暴露在雨中仍坐直的妈妈。

　　“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我不同意，你给我滚！”

　　不远处客人都趴在窗边旁观这场母女对峙的闹剧。

　　刘小斐跟随邓欣下来，邓欣把自己知道的过程大概说了一遍，她们来时恰好看见发飙的橙子，还有雨中稳坐如山的陌生女人，她们不受暴雨影响，或说借暴雨来掩盖压抑心中多年的不满。

　　刘小斐见状已有想法，小昭快她一步，“你们站着别动，我去打个电话。”

　　…

　　桌子被池慕橙掀翻，剩下一杯咖啡端在姜林秀手中，她低头看去，咖啡颜色淡如水，雨点砸下来，泛起一圈又一圈让人心烦意乱的涟漪。

　　“池慕橙，你是有选择了。”姜秀林情轻笑，眼神不带定点感情的站起来，咖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泼向对面，“你凭什么在得到温暖的人生，拿自以为是的正义指责我冷血无情？”

　　“我要钱，有错吗？”姜林秀随手扔掉咖啡杯，用讥讽的眼神打量对面眼角猩红的池慕橙，“宝贝女儿啊，没有钱我还是会被男人抛弃，不如拿到你爸爸欠我的钱，我反过来包养男人，我想怎样就怎样，不开心换下一个，只要我有钱，男人对我言听计从，你配合我，从中获利，我给你感情中抬头挺胸的资本，咱俩双赢，对不对？”

　　姜林秀举起袖口，装模作样去擦女儿脸上雨水咖啡混为一谈的水渍，池慕橙一把打掉她的手，她不以为然，固执的捧住池慕橙的头，温柔为她整理发丝，“你是大人了，别急着发脾气，回去好好想想妈妈说的话。”

　　“假如你今天什么都没有，哪来的底气朝我发火呢？”
　　“不要和你爸爸一样，不顺心的时候只想动手打人解决问题。”

　　姜林秀踮起脚，吻了吻池慕橙冰冷的脸颊，“我有你电话，会再联系你的，我的橙子。”她看向窗户聚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似笑非笑道：“我的乖女儿。”

　　…

　　楼下情况小昭如数汇报。

　　于千渝面无表情挂掉电话，乔馥蕊探究的目光如刺，笔直的扎了过来。

　　于千渝起身，“妈，我下去一趟。”

　　唐珊睁开养神的眼睛，“出事了？”

　　于千渝抿抿唇，不说。

　　乔馥蕊心咯噔一声，没再犹豫猛地站起来，“小于总，我陪你下去。”

　　同事们面面相觑，唐珊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乔馥蕊强撑的冷静，抬手允许道：“雨大，带把伞。”

　　…

　　出了门乔馥蕊的理智悉数崩坏，几个电梯全被人占用，情急之下她折回公司跑消防通道下楼，于千渝去拿了把伞，不声不响紧跟着她。

　　电话里小昭语气前所未有的急切，听她的描述，楼下闹得不轻。

　　下楼梯的时候乔馥蕊在前摔了一跤，于千渝心惊，想去扶，女人倔强的背影自己站起来，恢复速度往下奔跑。

　　乔馥蕊心里默默祈祷橙子没事，可当她在于千渝的带领下来到咖啡厅，窗边依然聚集了小部分人，刘小斐和邓欣回头注意到她，表情相似的为难。

　　是的，来来回回，没有一个人敢出去。

　　递把伞也好，收拾杂乱的桌椅也好，没有人敢过去打破少女形成的屏障。

　　乔馥蕊脚步灌铅，每走一步，橙子跪坐在雨中的身影清晰可见。

　　姜林秀进来丢下一沓钱走了，俨然女暴发户的模样，店长和服务员一起诚惶诚恐的捡钱，也没埋怨什么，一群人心思各异，目送她潇洒离开。

　　徒弟跪在雨里自愿淋雨，刘小斐能不心疼吗？但看池慕澄的反应，满腔关心只得藏起来。

　　生怕过去践踏池慕橙强撑的骄傲，她会像纸片轻飘飘碎掉。

　　“乔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刘小斐看了看于千渝，改口道：“乔总，你们先上去吧，我待会把橙子带进来，让她缓缓。”

　　“她这样多久了？”乔馥蕊双手撑在窗户上，指尖用力压出雾蒙蒙的痕迹，她的嗓音在发抖，心脏剥了层皮，喘口气痛的要命。

　　“五分钟差不多。”邓欣回头，眼里蓄着泪，不忍看下去。

　　咖啡馆的客人对着她们几个窃窃私语，于千渝头疼，“小昭，你去，去把池慕橙带进来。”
　　“再买身干净的衣服让她换上。”

　　话音落地乔馥蕊已经转身冲了出去，刘小斐顾及周围异样的眼光，这群人当中不乏有其他公司的员工，平时一个楼，经常坐电梯能碰见，她们认识于千渝，也认识乔馥蕊。

　　小昭跺脚道：“小于总？？！”

　　眼底落寞一闪而过，于千渝发出很轻的叹气，把手里的伞塞给小昭，“给乔总送去。”

　　…

　　雨中，池慕橙几番想站起来，最后放弃，保持跪坐的姿势。

　　她早已淋透了，像只狼狈不堪的落汤鸡，不例外的是别人眼里的神经病，在天空无边际的沉闷下折磨自己，发泄自己心里那点可笑的悲凉。

　　咖啡，雨水，眼泪，都会被这场大雨带走，她空洞的眼神向下，落在深色的湿透的木板上面，一双高跟鞋踩着雨水，小心翼翼来到她面前。

　　她看见了黑色的鞋尖，想去抬头，却没有力气。

　　那双手伸向她的时候，出于自尊心，出于不需要旁人怜悯的倔强，她避开，始终没有抬头，任凭寒意刺痛膝盖，撕裂身体，从血液渗透到四肢的每一处角落。

　　她的出生即错误。

　　即爸爸妈妈眼中的麻烦。

　　爸爸妈妈不爱她，理由简单到用一句话概括。

　　——她不是个男孩，存在没有价值。

　　可没有价值的她，被妈妈重新赋予了价值。

　　池慕橙必须承认，她发疯另一方面因为动摇了。

　　离婚出庭合作换取妈妈金钱的交换，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呢？

　　狗屁珊诚，狗屁唐珊于千渝等等，只要池慕橙点头答应妈妈，站在妈妈身边，编造谎言将家庭的不幸全部诬赖给现在一无所有的爸爸，她会变得有钱起来。

　　她再也不用担心谁去束缚她，束缚乔馥蕊，难解的问题迎刃而解，她大可让乔馥蕊辞职，养着乔馥蕊，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乔馥蕊，两个人想干嘛就干嘛。

　　什么梦想，未来，热爱…

　　有钱可以捏造出喜欢的形状加以挥霍。

　　乔馥蕊半蹲下来，眼眶泛红，雨声险些淹没她的嗓音，她费了番力气止住喉咙颤抖，确定橙子能听清她说的话，轻柔道：“橙子，我们回家好吗？”

　　一秒…两秒…三秒…池慕橙确信耳边声音不是错觉。

　　所有积攒的委屈如洪水猛兽，急于宣泄给世界上她唯一信任的女人。

　　池慕橙崩溃大哭，扑在乔馥蕊怀里，抽泣道：“乔馥蕊，我妈妈开出的条件叫人向往，可是我…”

　　乔馥蕊抱着她，张开双臂尽可能给池慕橙更多温暖，她抚摸橙子抖动的背，试图用温柔的力量包容恋人的难过，哽咽道：“橙子，乖…”
　　“没事的…有我在。

　　“我哪也不去，陪着你。”

　　少女身体冷若冰块，哭声断断续续，“…我不敢要。”

　　“我怕…”

　　恍惚间雨声停止，时间摁下暂停键，然后飞速倒退。

　　那些倒带的画面是池慕橙没有遇见乔馥蕊的人生，乔馥蕊的存在将被抹去。

　　初三毕业的夏天，姐姐来带介绍的女朋友是其他人，高一逃学的下午，无人在意她头顶夸张的颜色和卷毛，她还是那个她，吊儿郎当荒废学业，遭姐姐嫌弃，习惯爸爸妈妈避而远之的她。

　　浑浑噩噩度过青春期，运气好混上大学，三年四年下来浪费时间，运气不好早早进入社会，她不会爱上谁，谁也不值得自私任性的她去爱上，生存的压力迫使她依赖父母打发的钱。

　　有一天她走在街上，看着耀眼的高楼大厦，手边夹着一只香烟，犹如颓废但自知的丧家犬，晃晃悠悠想着，啃老也不错啊，有没有人爱她，有没有收容她的家，不重要。

　　直到父母离婚，她忽略小时候受尽的委屈，毫不犹豫站在给她利益多的一方，妈妈给的多妈妈就对，爸爸给的多那她帮爸爸好了。

　　这便是妈妈口中，假如今天什么都没有的她。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有选择但昧着良心倾向利益，一条没选择久而久之依赖利益，具备相似的共性。

　　冻透的手脚没有力气，池慕橙咬紧牙挺起后背趴在乔馥蕊耳边，收拢手臂，哭声在这一瞬达到崩溃的顶峰，长长的睫毛沾着泪珠，同雨点一并掉落划过脸颊，没入嘴角化作数不尽的苦涩。

　　“乔馥蕊，我怕错误的人生轨迹会失去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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