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和周述的烤麦麸音乐节

　　麦可和周述时有争论，大多是关于烤麦麸乐队。
　　周述评价这个月烤麦麸乐队的最新单曲“难听死了”、“听它无异于受酷刑”，麦可却觉得没这么遭。
　　课间他们坐在四层和五层之间的楼道里，这边偏僻而又安静，几乎没有人会过来。周述随手翻着一本物理书，麦可边背课文，时不时地叹息一声。
　　“你说怎么办呀……”

　　“你物理期中考分数57，上次月考62，进步可以忽略不计，”他头也不抬，“既然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可以考虑选文科。”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担心烤麦麸乐队。”
　　周述这才抬起头来：“烤麦麸乐队有什么好担心的？”
　　“艾蔚说票卖不出去，”她很苦恼，“只卖出了两张，就你和我。”
　　确切地说，那两张票也不是花钱买的。艾蔚死活不肯收他们钱，但逼迫他们每次演出都务必到场，这样才能添点人气。
　　不然就真没人听了。

　　“你替他们着急也没用，”周述冷漠地说，“歌本来就难听，观众不买账也正常。”
　　烤麦麸乐队偏爱重金属摇滚乐，太吵闹，寻常人很难消受。听艾蔚说，噗噗也不是没写过和缓些的歌曲，但他就是不肯演，有好几年时间就这么耗着，非常艰难。
　　他们的路，只能他们自己走，外人不予置评。麦可虽然发自内心地着急，但也没什么办法。
　　“对了，刚才徐行楷跟我说，想请你帮他补一下习，袁丽也想旁听。”她想起来还有这事。
　　“不去，”周述说，“跟他们不熟。”
　　“为什么？”麦可大失所望，小声嘀咕说，“我一开始也跟你不熟啊，玩着玩着就熟了嘛。”
　　“我现在也跟你不熟。”他合上书，淡淡纠正。
　　他这么说实在是冷漠，她装作很受伤的样子，捂着胸口说:“你伤我心了。”
　　他一怔，居然信以为真，非常拙劣地开始转移话题:“食堂好像开了。”又生硬地接了一句:“我开玩笑的。”
　　“哦，”她笑起来，“我也开玩笑的。”
　　也不知道周述是不是真没听出来这只是玩笑话，但他有时候还挺可爱的，像个不通情理的机器人。
　　不过，她找到了这个机器人的开关，只要用合理的方式，周述就能对她敞开。

　　周述给脸不要脸的行为果然遭到了友好群众的唾弃，麦可把他的原话复述之后，袁丽气得直跳脚：“我们好声好气请他帮忙，他怎么这个态度？”
　　她攥着门票，小心地解释：“周述他……人就这样，你多见谅。”
　　“真是气死我了……咦，这是什么？”袁丽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谁的演唱会？”
　　“烤麦麸乐队的，”麦可忙说，“你想买一张吗？周述也会去看的。”
　　“不用，”袁丽敬谢不敏，“奇怪，周述居然会陪你看演唱会？他怎么对你这么有耐心？”
　　“可能是看她长得好看吧。”徐行楷走了过来。
　　麦可呆了呆……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长得好看。
　　“姐妹儿，你这是美而不自知啊，”袁丽摇摇头，“不过周述那种人，怎么会动心呢？”
　　“……是啊，是很难。”她喃喃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不懂。

　　本以为风平浪静的一天就会这么过去，下午第二节自习课上到一半，消失好久的李立志突然出现了，他快速跑过课室外的走廊，嘴上大喊：“烤麦麸乐队这周的演唱会取消！烤麦麸乐队这周的演唱会取消！”
　　袁丽探头望着窗外，瞠目结舌：“他不是看不上烤麦麸乐队吗？”
　　李立志通知完所有的教室，又折回来，原封不动地又喊了一遍：“烤麦麸乐队这周的演唱会取消！烤麦麸乐队这周的演唱会取消！”看他头发凌乱，衣衫不规整，一脸惶恐的模样，应该是刚被人教训过一顿。
　　艾蔚，你太暴力了。

　　原本静谧庄严的学习氛围一下就乱了套，身边撕卷子的撕卷子，摔笔的摔笔，徐行楷被李立志那滑稽样逗得笑岔了气，但更多的……是在嘲笑烤麦麸乐队。
　　“破烂玩意儿取消了就取消了呗，还真以为有人愿意听啊！”
　　“咱们学校到底哪个傻蛋买了他们的票啊，站出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麦可赶紧把摆在桌面上的门票藏起来，怕被人瞧见了。
　　虽然私心里，她很想护着烤麦麸乐队，但这个时候出头，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放学回去的路上她还在叹气：“你说，烤麦麸乐队到底什么时候能火啊？”
　　周述走在她身边，单肩挎着包，他好像只会做那一种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冷漠，也很高傲。
　　他没接她的话，她就明白了，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也许是不关心吧。
　　麦可脚步顿了顿，就这么停在了熙熙攘攘的“放学大军”里。
　　“不行，我要去看看艾蔚。”她下定决心。
　　周述微拧着眉：“看她干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烤麦麸乐队办了这么多场演唱会，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取消。”麦可越想越担心，“一定出事了。”
　　周述看了她几秒，最终妥协了：“好吧，你知道他们在哪？”
　　她想了想：“应该知道。”
　　“带路。”
　　奈何挤在校门口的人太多，麦可走了几步，便寸步难行了。
　　周述侧着身子，用眼神示意。
　　她应了声，把包取下来，递过去。
　　周述单手拎着她的书包，另一只手臂挽着她，低声说，“跟紧”，找了个空隙就从大门挤出去。人最多的时候，他几乎把她带得双脚离地，附近摩肩接踵的，脑袋挨着脑袋，很热。
　　出了校门，周述才把她放开。
　　麦可这时候脸都要红透了，面对着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以后别随便抱我。”
　　“我有吗？”他没什么耐心，“艾蔚在哪？”
　　“你跟着我走就行了，哪儿那么多话。”麦可不满道。

　　烤麦麸乐队有个基地，这是那天一起玩儿的时候艾蔚偷偷告诉她的。那儿原本是噗噗家开的五金店，后来他爸妈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店面。组乐队之后，噗噗把它改成了工作室。
　　其实很好找，就在东街的转角，但麦可藏了私心，特意领着周述走远路。
　　走出城镇，到郊外人烟稀少的地方，再从另一边镇口绕回来。
　　这是她心里打的小算盘，很拙劣，很快被他识破了。
　　“麦可，”到一片空地，周述叫住了她，“你想去哪？我记得艾蔚他们住镇子里。”
　　她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抬手一指：“周述，你看那儿。”
　　那是一条河，岸边铺着草地，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直延伸至远方。
　　“我们去逛逛。”麦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他就往那儿走。
　　“不是说去看烤麦麸乐队？”周述跟在她后面，有些无奈。
　　“没关系，很快就过去。”她回答得敷衍。
　　石子路硬硬的有些硌脚，麦可走两步，不忘提醒周述一句小心摔着，到最后他似乎觉得烦了，叹口气：“你还是自己看着点路吧。”
　　“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她回过头去，小声说，“我听说太聪明的人身体协调能力都不大好。”
　　他挑眉，淡淡道：“我不好？”
　　“起码比我差。”她顶回去。
　　“行吧。”

　　他扶着她，趟过湿漉漉的草地和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就这么慢慢走了许久，周述忽然叫道：“停。”
　　麦可抬头，侧过来看他。
　　“你想看风景就在这里看吧。”周述低声解释，“这儿视野最好。”
　　的确。
　　看了会儿，她突然叫他的名字：“周述。”
　　“怎么了？”
　　“你知道烤麦麸乐队那首《夏末告白》怎么唱吗？我只记得曲调，记不清歌词了。”
　　周述缓缓道：“我只记得歌词。”
　　“说说看。”

　　……

　　记得一个夏天傍晚
　　我偷来纸箱装你调的香
　　粉红色缎带 暖黄灯光
　　那年回忆留下的痕迹
　　不被遗忘
　　野玫瑰白月光
　　仿佛看见你坐窗前 像最初那样
　　同住梦里也伴我心旁
　　忘不掉你的模样
　　今夜 太漫长

　　于是，就这样开始，他说一句词，麦可轻声跟唱一句，又消磨了大把时间。

　　—

　　事实证明，麦可是白担心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五金店门开着，门把上挂着那个写有“无限期闭店”的标牌，再往屋内看，暖气混合着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原来他们在这儿吃火锅呢！

　　麦可拉开门进去。
　　艾蔚刚起身涮一碟肉，远远就看到了麦可身后的周述，笑了声：“稀客啊。”
　　“演唱会怎么取消了？”麦可直接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艾蔚没马上回她这话，招呼他们坐下。加上噗噗一起，四个人围在一张圆桌边，对着一个鸳鸯锅和满桌的菜和肉。
　　“因为接到活儿了。”艾蔚调着蘸料，笑眯眯地眨眨眼。
　　几句解释就都明白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制作公司突然找上门，希望和烤麦麸乐队合作，跟他们签了两年整的合约。
　　“也就是说这两年内你们不能再办演唱会了？”听完，周述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啊？”麦可吓得筷子都掉了，“为什么？”
　　“我们之前写的大部分歌都打包出售了，没有私自演出的权利。”艾蔚耸耸肩，“谁也不想把辛辛苦苦写的歌拱手送人，但能怎么办呢，没钱了。”
　　这份合约对于烤麦麸乐队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虽然让渡了部分歌曲的版权，但那一大笔资金，足够他们好几年的生活，噗噗也能潜心创作。
　　不过，短期内演唱会是不能办了。

　　“没事儿，合约下个月才生效，”艾蔚仿佛看穿了麦可的遗憾，笑着安慰，“在这之前还是能演好几场。”
　　一直未曾开口的噗噗开了罐啤酒，放在桌子上，看着白色的酒沫逐渐往外冒。
　　“不能演了。”他说。
　　艾蔚一愣：“为什么？”
　　“音响坏了，”噗噗平淡道，“昨晚喝那么多不记得？被你踢坏了。”
　　艾蔚微张着嘴看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迷茫。
　　她很慢很慢地说：“……那个音响，好贵的。”
　　噗噗嗯了一声：“下次少喝点。”
　　麦可察觉到不对，扑过去双手捂住周述的耳朵，却没顾得上自己。艾蔚开始尖叫的时候，她觉得耳膜都被震疼了。
　　“喂，”周述在叫她，“先松手。”
　　她才发现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倒在了他怀里，他低下头来，目光和她短短相交。
　　“哦，对不起。”麦可像被烫到了般，立马移开眼，松开罩在他耳旁的手。

　　而艾蔚已经生无可恋了：“啊！我的音响！”
　　“少在那儿鬼叫，”噗噗说她，“闭嘴。”
　　“我攒了三年钱买的！”艾蔚哭丧着脸，“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欠呢，踹什么不好，踹这宝贝上啊！”
　　“怎么坏的？我看看。”周述突然说。
　　三人齐齐回过头来，看着他。
　　沉默三秒，噗噗问：“你会修？”
　　“可能会，”周述说，“电器维修的原理都差不多。”
　　噗噗立马站起来去了杂物间，没过多久就把那台坏音响搬出来，和周述两个人蹲在地上研究。
　　眼看着是不能很快修好的，平复心情后的艾蔚闲着无聊，带麦可参观了下烤麦麸乐队的基地。

　　五金店店面有两层，规模不大，第一层是杂物间和排练室，还有个小厨房，得了空做点火锅什么的，第二层则像暗室，用来放乐器，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
　　“噗噗写曲子的时候喜欢清静，”艾蔚打开二楼房间的灯，解释说，“这个房间是隔音的，花了我们好多钱，不过睡觉的时候就不怕吵了。”
　　麦可看向了正中央……只有一张床。
　　“你们……”她隔了好半天才问出来，“你们一起睡？”
　　“对啊，”艾蔚笑起来，“怎么了？”
　　没结婚就睡在一起……天呢。
　　她全家都传统，前不久有个堂哥结婚还要说过媒才行。像婚前同居这种事……那可是想都不敢想。
　　“你以后长大了，试试就知道了，”艾蔚朝她抛媚眼，“试试看……男人的滋味。”
　　“艾蔚，别说了！”她立即喝止。
　　再说下去，她就真要熟透了。

　　艾蔚笑笑，识趣地没再提，摊了摊手，让她随意参观。
　　麦可饶有兴味地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书架上的那幅相框。
　　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小女孩，在□□前的合影。
　　“这我爸妈，”艾蔚抬头想了想，“他们大概是……在我把九岁的时候过世了，具体的有些记不清。”
　　麦可一怔。她记得那天听艾蔚说过，噗噗的双亲也不在人世。
　　“我和噗噗以前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艾蔚说，“可能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这么投缘吧。”
　　她抬手，抚摸着木质相框的边缘，轻声笑了下：“说起来，我听我姑姑讲过一个关于我爸妈的故事。”
　　麦可知道这时候不该插话，只能听。

　　“我爸和我妈，相亲认识的，被家里逼婚，见过几面就去领证了，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我妈总这样对我说，说被我爸耽误了，不然她本来可以和初恋男友修成正果，也不该有我。”
　　“但后来，我妈病了，很严重的病，那时候我还小，我爸不告诉我是什么病，应该是某种癌症吧，只能去北京治，光住院费就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要化疗，全家人还要吃饭，根本撑不住，我爸就去工地帮人修大厦赚钱。”
　　“可谁能想到，那是个高危楼，包工头安全措施不给做到位，我爸一脚踩空，从三十二楼栽下来，死了。我妈没钱继续治病，没过多久也死了。”
　　在这之前艾蔚仍很平静，说到这里才有一些情绪的起伏。
　　她看着麦可：“我至今都记得，我妈在病床前跟我说，她原以为会比我爸走得早，没想到……没想到我爸居然是先走的那个。”
　　“我爸爱了我妈很多年，其实我妈也爱上了我爸，但我爸他这辈子都不知道。”
　　所谓人事无常，大概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天注定的。

　　如今艾蔚再说起，已是满脸释然：“所以啊，好好活着就应该每分每秒都不后悔才行，想说的话，马上就说，对想见的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麦可都沉浸在艾蔚所说的故事里，连周述和噗噗上楼来了都没听见。
　　“麦可。”
　　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她才抬起头：“嗯？”
　　“走了。”周述说。
　　她应了声，跟着下去：“音响修好了？”
　　周述答：“修好了。”
　　出了门，夜已深，周述双手插兜，在昏沉之中眉眼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刚刚你们聊什么呢？”他问。
　　麦可停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她第一次来镇子里，遇到的这个人，第一次交朋友，第一次让她体验到完完全全被平等接纳、给予她不被歧视的幸福的，这个人。
　　太喜欢他。
　　艾蔚说的是对的，不试一试的话，永远没可能。

　　因为麦可再也没办法忍受只和周述做普通朋友了。
　　等到下一次烤麦麸乐队演唱会，她要向他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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