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和周述的烤麦麸音乐节

　　过了冬天，再过完一个年，转眼又入春了。
　　寒假周述没能回去。
　　一年半以前他父母就将公司迁来北京，自此在这落脚，老家的房子干脆也卖了，他回去没地儿可住。
　　这倒算了，找个宾馆倒不是难事，本来在收到麦可信的第二天，他就提前预定了一张寒假回去的火车票，但终归是没去成。

　　放假前夕，父母亲自来了趟学校。
　　周述的父亲周之毅，本科学历，早年靠倒卖软件发家，后来看到商机，与人合伙开材料厂。母亲李娟明，为人精明干练，与丈夫不逞多让。
　　原先在镇上，周家已是数一数二的巨富，但两夫妻仍不满足现状，五十岁的人了，还要跑来北京折腾。
　　周述跟着回到他在北京所谓的家，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未踏足过。
　　他走进去，四处看了看。
　　这是一套设计精美的小别墅，共三层加一个地下室，二楼和三楼都有个阳台，客厅里摆放中式圆桌，卧房也都按家人喜欢的风格布置，倒有几分家的感觉。
　　“儿子，怎么样？”周之毅笑着跟在身后，“原来是毛坯房，你妈花了好大的力气装修的，还喜欢吗？”
　　他点头：“是不错。”
　　“你要是喜欢，”周之毅的笑容扩大了，“以后干脆别住学校了，回家住吧。”
　　“是啊。”李娟明附和。
　　两夫妻都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他们长年工作繁忙，家都鲜少回，周述小时候都是姐姐周倩带他，所以在他的印象里，那时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
　　他不露痕迹地退开一步，躲避母亲想帮忙整理衣领的手，摇头道：“不了，住学校方便。”
　　李娟明一怔，忙说：“周末也可以回来住的嘛。”
　　“不了。”他仍是拒绝。
　　李娟明脸色一变。
　　“哎呀，儿子不愿意住就不愿意住嘛，”周之毅赶忙打圆场，“学业这么忙，慢慢来，不急。”
　　慢慢来，不急。
　　他大致能听懂父亲的弦外之音。

　　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以前疏于照料，导致父子之间不亲近，现在年纪大了，事业有成，要什么都有了，这才开始想着修复亲子关系。
　　虽然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但这么多年，在钱上可从来没短过什么。
　　周述也很理解。
　　只不过，他本就习惯了独来独往，这个时候逼着他迅速融入一个家庭，着实困难。
　　他想不到的是，还有另一层原因。
　　晚上吃中餐，周之毅特地叫了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上家里来做饭，五荤五素，两个汤，三个人尴尬而又沉默地围一桌。
　　吃了会儿，门铃响了。
　　李娟明放下碗筷匆匆走到门厅，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她惊讶地喊道：“小倩！”
　　“谁啊？”周之毅抬头也喊了一嗓子，“是小倩回来啦？”
　　周倩跟着李娟明走进来，放下提包，笑着叫了一声：“爸。”
　　“唉！好孩子，好孩子……”周之毅笑得眼尾纹一层搭着一层。
　　周倩又转向周述，横了他一眼：“怎么，几年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他只得问好：“姐。”

　　和记忆中相比，面前的女人实在变了一番模样。
　　周倩穿黑色小西装和修身长裤，配白色高跟鞋，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额头饱满，化了淡妆，口红的颜色较深。
　　她同样是从长山大学毕业，五年前就来了北京，目前在研究院工作，有一个相恋两年的男友。
　　这是周述知道的关于周倩的全部信息。
　　他们虽为姐弟，这几年的确没怎么来往。
　　周家人都理性，因此被一种冷漠的氛围覆盖。

　　周倩一来，气氛热络了许多。
　　“来，小倩，吃这个白斩鸡，他们友敬饭店的招牌。”李娟明一个劲儿地给周倩夹菜，紧跟着筷子又伸到他碗里，“小述也来一块。”
　　他和周倩对视一眼，同时称谢。
　　席间周之毅喝了点酒，脸色泛红，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他直直地望向周述。
　　“儿子，爸想找你帮个忙。”
　　他不怎么意外，放下筷子：“您说。”
　　“本来我们估摸着就找了十来个人手，谁知道北京的生意太好做，昨天来了两个大单，这年关将至的，上哪儿去找多的人帮忙？我是看……你能不能……？”周之毅欲言又止的。
　　“爸，不就帮个忙嘛，小事小事，”周倩“嗨”一声，“大学生再忙能忙到哪去，家里公司忙不过来的话您就尽管使唤小述吧。”
　　“那小述的意思……”周之毅目光转过来。
　　周述点了点头：“可以。”
　　父母养育之恩，帮帮忙也是应当的。

　　吃完饭，周之毅和李娟明早早歇下了，他走到门外的廊檐下。
　　周倩在外面抽烟，看到他，晃了晃手里的烟盒：“来不来一根？”
　　“不了。”他不爱闻烟味。
　　周倩笑了下：“怎么变得跟你姐这么生分？”
　　虽然他从小就这么沉默，但毕竟是周倩带大的，以前也会有事说事，多年不见，倒像不认识了。
　　他沉默着，好半天憋出一句：“你要结婚了？”
　　周倩一愣，失笑：“八字还没一撇，为什么会这么问？”
　　“今天为什么突然回家？”他反问。
　　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回家本是天经地义，无比正常的事，放在他们家里，就很怪异。
　　周倩也是长年在北京飘着，像得了自由般，从不回镇上看看。
　　高中时，周述都是一个人住。
　　周倩安静了一会儿，咬着烟笑笑：“下午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会回。”
　　“妈让你回来的？”
　　周倩嗯了一声。
　　他了然。
　　如果李娟明不提出来，周倩也不会主动回家。
　　“咱们家太压抑了，我受不了，”周倩叹了口气，“以前他们都不管我，我真亲近不起来。”
　　她似乎更渴望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以弥补过往亲情的缺失。
　　那天临走前，周倩给了他一张名片。
　　“我工作单位，上面还有我电话，”她面露诚恳，“以后常联系吧。”
　　他接过，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双手插进兜里，转身要走。
　　“周述，”周倩把他叫住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弟。”
　　他心念一动，缓缓点头。

　　——

　　答应接下周之毅派的活，就意味着，放假前的日子忙得没空喘息。
　　忙了大半个月，期末考之后，说有一批货出了问题，账目对不上了，他差不多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处理好，刚想回去收拾行李去火车站，李娟明又打电话来说临时要出差，请他留在北京照看着这边。
　　只好把火车票退了。

　　清晨他出宿舍刚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张武义。
　　“周述！”张武义总是咋咋呼呼的，“今儿怎么这么早？”
　　六点，比他平时的起床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
　　“有点事。”他简短道，难得也问了一句，“你怎么也这么早？”
　　张武义不是勤奋的人，睡到中午都是常有的事，早晨才回宿舍，一定不是熬夜学习去了。
　　“嘿嘿，”张武义挠了挠头，神神秘秘地，“不除夕嘛，我昨天和心甜去喝酒，昏了头……就那个了。”
　　周述哦了一声。
　　“你这什么态度？就哦啊？”　张武义倒是挺不忿的，“不问问细节什么的？”看着挺渴望跟人分享的。
　　他不太关心，冷漠地走了。

　　靴子踩在雪地上，不留神就陷进去了。
　　他停了下来，郁郁地呼出口气。
　　耳朵是冰的，脸是冰的，手也是冰的。他不怕冷，这时也感到从脚底往上升起的寒意。
　　麦可，很久都没有寄信来了啊。

　　——

　　清点完这几批货，他把账簿收好，去仓库里拿了个热水袋，灌满烫水，放手边捂着。
　　留守的工人老刘进门来，笑着叫了声“小周总”。
　　他点点头，想了想，问：“吃不吃面？”
　　“您请我吃啊？”老刘受宠若惊，“那行啊，走吧。”
　　老刘原名叫刘港，就是写身份证上的名字，但其实本来是“刘钢”，他老家唐山，家里人都不认字，登记户口的时候说的是方言，“刘钢”就成了“刘港”。
　　说起这件事时，老刘还唏嘘不已：“所以啊，人还是要多读书，不然连名字都不能自个儿定。”

　　他们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面馆，两碗云吞面，鲜虾猪肉馅儿的，用高汤煮，广东人的吃法，没想到北京也有。
　　“其实还更好，”周述评价，“刘港这个名字，辨识度比较高。”
　　老刘吸了一大口面，摇头道：“刘钢可是我爹妈起的名字。”
　　他或多或少听过老刘的一些故事。父母双亡，很早出来打工，娶过一次媳妇，没几年也跟别人跑了。
　　周之毅还算好心，看老刘为人忠厚老实，也肯吃苦，厂里大部分事物都交给他管。
　　只是到底是生意人，百分百信任自然是不可能，特地让周述帮忙盯着。
　　这个新年，他居然是和老刘一块儿度过的。

　　他买完单，从面馆出来，忽然停下。
　　旁边就是邮局，深绿色的建筑物分外显眼。
　　“小周总，怎么了？”老刘在后面问。
　　“你等等。”周述回身说了句，快步走过去。
　　过年了居然还有人在值班，一个穿制服的小年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口前，理着桌上一大摞信。
　　他看了眼，开口问：“这都最近寄的？”
　　“何止呢，这两个月的都有，”小年轻叹了口气，“出了点问题，积雪封路，投递就延迟了，一直到现在，都过年了还一堆事儿。这么多信，我还找谁去送啊？”
　　周述顿了顿，慢慢地说：“请问能帮我查一下吗？”
　　小年轻爽快地同意了，问了他的名字，说好像有，又在抽屉里翻找了许久，找出三封信。
　　信纸都是纯白色的。
　　“你看看是不是你的？直接拿走好了。”
　　他接过，仿佛能听见体内沉重迟缓的心跳声。

　　……

　　2004年12月3日 小雨
　　周述，我是麦可。
　　今天下雨了。天气预报说可能接下来几天都有雨，等雨停了，会变得更冷。我可太怕冷了，每天晚上都会被冻醒，妈妈怕耽误我复习，特地去买了炉子，有次忘记关火，差点把屋子点着了，是不是很好笑？
　　快要期末考了，老师说这次考试特别重要，算是高考前最真实的一次模拟，作业又多了好多，几乎每天都要做五六张卷子，要是交不上来还得去罚站，我们班有好几个女生因为压力太大偷偷哭了。
　　食堂又出新菜了，盐酥鸡，你吃过没？超级好吃，炸得脆脆的，我可以配两碗饭。可能是吃得太好，我好像胖了一点，袁丽说我现在都有双下巴了，这可怎么办呀，你要是回来看到我会不会认不出来？会不会嫌我丑？周述，我真羡慕你，你怎么吃都吃不胖，一直很瘦，要是我的体质像你这样，我一天准能吃十多个蛋糕。
　　你的回信我收到了，但你是不是钱多，好不容易给我回信，居然只给我写“一切都好”四个字，虽然知道你很忙，但就不能多写点字？下次你不许这样了，我天天盼着你的信呢，你可不能敷衍我。
　　给我讲讲你在北京的生活吧，我很想听。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蒋晟回母校看老师了，升旗礼的时候她来演讲，提到很多长山大学的事。听说她和你选一个专业了，所以你们现在是同班同学吗？还有张武义？那可真好。我还怕你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连要好的人都没有。
　　蒋晟好聪明，说话的语气和你很像，你们一定很合得来吧？
　　好像我总是问你类似的问题，心里也有一点害怕，怕你嫌我话多，嫌我成绩差，不如你聪明，总是听不懂你说的，你应该更喜欢和聪明的人相处吧？
　　但我没办法变得更聪明了。
　　等你的回信。

　　……

　　2004年12月11日 晴
　　周述，生日快乐。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我可记得清楚，你是十二月十一号生日，正好比我晚三个月，说起来你比我还小一些，但你都读大学了，我还在可恶的高三。
　　像你这么粗糙的人，肯定不过生日的。都说人人有自己适合的生活方式。那你呢？难不成一辈子不过生日，也不和朋友们一起庆祝，到老都孤家寡人一个？你说你享受孤独，真是难以理解。
　　那我也不要求你什么，就一点你要做到。如果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生日还没过完，就马上出门买一个生日蛋糕，可以不用点蜡烛，把愿望留给我，我知道你不信这些的。
　　我现在呢，在咱们学校的天台给你写这封信，边写边唱生日歌你听。
　　虽然你听不到，谁让你总是待在北京不回来。
　　今天广播站又放歌了，周杰伦的《上海一九四三》，你听过这首吗？很好听。周杰伦真有才华，我很喜欢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一遍就还想听第二遍。
　　本来想多写点的，但待会儿有考试，我得回班了。
　　祝下雪天不要感冒。

　　……

　　2004年12月28日 大雪
　　周述，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
　　我一直在等，真的等了很久，每次有人送信来，我觉得我的心都要涨满，可每次不是麦简就是麦简女朋友，总之不是你。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你这样子，弄得我很难受。
　　我有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

　　……

　　“小周总？”老刘见他愣着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这是？”
　　他看完那些信，仰头望着天。
　　北京的天空不比镇子里，被高楼挡住，圈出一块方圆之地。
　　昨晚，也是大雪。
　　有点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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