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和周述的烤麦麸音乐节

　　往前追溯十九年，周述刚满十六岁，孤身一人到北京求学。
　　他在一个平凡的小镇上出生和长大，父母经商，家境尚可，还算衣食无忧。初中和高中加起来六年的课程，他只用四年就读完了，顺利保送到首都的长山大学。
　　离开从小生长的环境，他没有太多不舍，父母也对他学业非常支持，提供一笔可观的教育资金，鼓励他到了北京要好好读书，因此他绝非留恋。
　　唯一放不下的，是麦可，也只有麦可。

　　第一次见麦可，是在难听的烤麦麸演唱会上，麦可的座位在他旁边。
　　后来渐渐地熟了，发展成在食堂碰上了会一起吃饭，放学后会一起走的普通朋友关系。
　　在这之间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念书，从不随意交友。麦可是例外。
　　她是主动过来的。

　　临行去北京的那天，麦可也去火车站送他。本来他让她别去，但她还是去了。
　　站台上，麦可跟着他一直跑，口中不断地强调着，要给他写信。
　　她的裙摆蹭到了他的长裤，手心出了汗，紧握着周述的手臂。
　　他准备上车的时候，麦可还是松开了手。
　　她站在乌泱泱的前来送行的人堆里，痴痴地望着，让他凭空生出一些不忍的情绪。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干脆不读大学了。
　　就算永远当个高中生，也比看到她难过要好。
　　但火车还是准时开走了。
　　从那以后，他不能经常见到麦可了。

　　——

　　北京入冬了，一天比一天冷，空气中凝着层雾，说句话嘴边都冒白气儿。
　　周述从院长办公室出来，走过转角，步子一停。
　　夜深人静，透过走廊上的薄光，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影。
　　那人很快走近。
　　张武义。
　　同年和他一起考入长山大学，也选了经济学作为主修专业，还碰巧被分到一个宿舍。
　　“周述？”张武义惊讶地挑了挑眉，“院长和你说什么了？”
　　这是本学年的第一学期，刚升大二，但周述的天赋已经被老师们发现了。今天下午，院长给他们上完计量课，特地让周述单独来办公室一趟，貌似挺紧急的。
　　于是，他晚饭没来得及吃就赶过去，结果院长只是问他，愿不愿意本科毕业后留校攻读博士学位。
　　这相当于是把保送直博的名额给了他。
　　实话说，做院长的学生好处非常多，能够顺利发paper，不缺研究资金，学院有交流机会也是优先于他。
　　不过他目前还对未来没有详细规划，委婉拒绝了。
　　张武义倒不奇怪：“我早说了嘛，院长看上你了，去年你一个学期拿了多少竞赛奖？就连数学系那帮哥们儿都打不过。咱们经济学系最喜欢数学好的了，你不知道？”
　　他没回，脚步加快了些，连着两级台阶走下楼梯，想甩开聒噪的人。
　　心里想着，同样是话多，有的人说起来就没完，也是无趣。不像麦可，总是见好就收。

　　“喂，你听到我讲话没？”张武义似乎打定主意今天要烦死他了，这个话题他不回应，又换一个话题，“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蒋晟还向我打听你来着，啧啧，这丫头也太有毅力了，为了你专业都选一样的，每次你出现的地方必定会有她，真是可歌可泣啊。”
　　他感叹了句，继而疑惑道：“不过我听说也有其他男生追过蒋晟，蒋晟鸟都不鸟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智商崇拜啊，系里除了她之外，也就你比她聪明点儿吧？”
　　周述还是没回，无聊的话他不想回，但张武义没有要闭嘴的架势，一路叨叨个没完，他耐心终于还是耗尽了。
　　他回头，淡淡道：“张武义。”
　　“啊？”
　　“你这么关心别人的私事，你去追她好了。”他轻描淡写，“要不要我帮你？”
　　张武义噎了下，双手并用摆出“NO”。拒绝。

　　“那种女魔头谁受得了啊？我去，怎么会有姑娘这么暴力呢？没见她整天跟我们摆脸色，眼睛都放在头顶上了！也就在你面前舍得装一下子。”
　　“那就闭嘴。”周述扔下一句，走进男生宿舍区。
　　他住在靠前那栋楼，门口有个保安亭，雇了一个退休的老大爷，平时闲着没事帮忙收收信件什么的。
　　路过那里，周述习惯性地停了下，虽然不抱希望，还是问了句：“有我的信吗？”
　　“又是你啊，”他天天来，大爷都认得了，“叫周述是吧？”大爷翻了翻桌面上堆着的那一摞信，“没有。”
　　周述嗯了一声，说谢了，转身想走。
　　“唉，回来！”大爷突然发现了什么，还有封纯白色的信刚压在登记表下面了，拿起来一看，“有有有！这儿呢！”
　　他又停下来，有些不敢相信，回去一看，收件栏上的确写着他的名字。
　　绝对没错，那是麦可的字迹。
　　这时张武义才赶上来，快累死了：“我说你能不能走慢点？不知道我们搞学习的体力都不咋好啊……你手里拿着这什么呢？谁的信？”
　　“没谁。”他第一反应就想遮掩，把信揣进怀里，用大外套裹着上了楼。
　　好在宿舍里书桌都是独立的，周述拉上帘子，打开台灯，坐下来拆信。

　　……

　　2004年11月26日，阴转小雨。
　　周述，我是麦可。
　　先说声对不起，本来讲好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但邮费好贵，我零花钱不多，好久才寄一次信，望你理解。
　　你知道我，我是常盼望跟你讲话的，你去北京之后，我时常梦到你。说起来不真实，但在梦里你的话比我还多，整天讲个没完，最后还要我来叫你停，果然梦是反的，要知道如果你愿意和我讲那么多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断你，你打断我还差不多。
　　但今天买回信纸，坐在卧室里写信，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想说的有一大堆，几天几夜也写不完，但如果字写多了，你看着会觉得烦吧？就想挑重点讲，挑来挑去，发现全是重点。我是不是很傻？
　　麦简昨天给家里打电话了，他说他很好，广州很大很漂亮，他开始做点小生意了，混得风生水起的，可能很快就要发达了吧？看来他选择离开这里没错，爸妈也不说他了，就让他多赚钱，以后等我上大学了负责交学费……对了，麦简还谈恋爱了，据说很漂亮。
　　我现在高三了，作业多了好多，每周都要考试排名，时间都不够用来睡觉的。袁丽每天都说等她高考完就猫在家里睡上十天半个月的，啥也不管，徐行楷倒是挺有干劲的，他喜欢学习嘛。
　　你那时候会不会这样辛苦？应该不会吧。每次我去找你，看你都挺悠闲的，保送生就是不一样。你居然还不写作业。你知道现在我熬夜补作业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你以前居然不写作业就很生气，太不公平了。
　　上周我去烤麦麸乐队的基地吃饭啦，艾蔚叫我去的，还是吃火锅，她好像只会做这一种菜。噗噗没来，艾蔚说这段时间他把自己关起来一直在写歌，已经写了好几首了，都在润色阶段，版权还在他们手里。等明年原来那个公司的合约一到期，他们就到北京去发展。到时候你记得去看他们啊。
　　天气冷了，我现在每天都要穿很厚的秋衣秋裤，就算这样还是很冷。北京肯定更冷，说不定快下雪了，你在那边要多穿衣服啊，注意保暖，虽然你没有我怕冷，但多穿点总不是坏事，你说对吧？
　　好像没什么要说的了，还有一句我要告诉你：我会努力的。你等我考去北京找你玩，到时候我们天天待在一起，行不？你不拒绝我，我就当你答应啦。
　　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是什么时候了，以后我还会给你写信的，麦简寄来一点钱给我，这样邮费就有了，我会经常经常给你写信的。周述，记得给我写回信，好吗？
　　另祝：平安顺遂。你的朋友麦可。

　　上铺的室友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句，他仍然僵硬地坐着。
　　信很长，写了足足三页纸，周述在灯下反复读了好几遍。

　　她无论是写信还是写日记都有记录天气的习惯，刻板却也认真。记得有一次，他在学校走廊上捡到她的日记本，拿去还给她时，她一把夺过来，惊慌失措地问他，你没看过吧。他说没有，也觉得好笑，反问，我对你的日记有这么大的兴趣吗？她瞪他一眼，说不出话来，转身跑了。
　　没想到过几天她居然主动拿着日记本过来，要给他看，义正言辞地说，朋友之间不该有隐瞒，就连日记也要共享。
　　麦可的日记没写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生活琐事，往往开头是日期，其后接着今日天气，还有一些代表心情的小人像，似是无聊随手画上去的，还挺可爱。

　　他生来沉默寡言，一直没什么朋友。
　　在去北京前，最后的那半年，陪在身边的，只有麦可一人。
　　知道他迟早会走，那时他早看出她不舍，却没拆穿。
　　高三一班和高一六班的自由活动课刚好重合了，每到周五下午，她都会兴奋地跑来操场找他一起消磨时间。聊没营养的天，有时一起跑步，她要是跑不动了，就绕着跑道边缘一圈圈地走，直到云层挪到头顶，太阳没那么大了，也不停。
　　极为偶尔地，她可能终于忍不住，在他身边会忧郁地叹气，说“周述，要是你不会走就好了”。
　　她说她不喜欢分别，麦简去广州了，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很不希望他走，又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能强留。
　　说到这里，他看见她红了眼眶，随后她很快地侧过头看向别处，不想让他看见她哭了。
　　他便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周述清楚地记得她每一个表情，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让看她的人也跟着心情变好，难过时就紧抿着唇，用那种倔强的眼神来伪装，但每回见他，她最常显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好像很没有安全感似的，就算有心里话，也不敢直白讲。

　　在长山大学的校舍里，周述读着麦可从远方寄来的信，甚至都能想象到她写信的样子。
　　她微垂着头坐在座位上，也许又弄丢了皮筋，长发洒满半个桌面，右手控着笔尖，握笔的姿势不标准，大拇指压在食指上，有些笨拙。
　　这时，很奇怪地，他产生一种浓烈的、滚烫的、波涛汹涌的情感，不可自控地剥夺了他的理智，令他把全身心都用来思念着一个人。
　　他从未对麦可说过我喜欢你。
　　即便他早已确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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