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和周述的烤麦麸音乐节

　　那还不是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时刻。
　　十五岁的冬天，麦简走了。

　　麦简把他要去广州打拼的决心向家里宣告时，一阵鸡飞狗跳。
　　爸爸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从仓库里搜罗出小时候打人用的大木棍，让他跪下。
　　麦简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那晚，麦可睡前都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妈妈的哭声：“哎呦，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啊……”
　　她闭着眼，辗转反侧。
　　按照爸妈的观念，根本接受不了这个时候麦简离开。
　　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干活儿的主力，本来妈妈都盘算好了，等麦简过了二十，就托媒人去给他说亲，娶媳妇生孩子，一辈子踏踏实实的。
　　她很想帮哥哥，又怕伤了爸妈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妈就强行从外面锁住了麦简的房间门，不准他外出，一日三餐都要靠人送饭，就这么被关了一周，就算是麦可，也只有在麦简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和他碰过面。
　　麦简的耐心当然没那么好。
　　一天晚上，她本打算睡下了，门突然被推开。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偷摸进来。
　　“谁？”
　　“小点声儿，是我，你哥。”
　　“哥！”麦可从床上爬起来，跳下地去看他，“你怎么出来的？”
　　开了灯，麦简的模样消瘦了一些，应该是这几天闹绝食折腾成这样的。不过爸妈对儿子也毫不心软，不吃就直接把餐盘收走，让他饿着去。
　　“我会撬锁，”麦简得意地笑笑，“你这儿有吃的不？我快饿死了。”
　　她只好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包珍藏的牛肉干，是袁丽送她的，还没来得及拆……

　　麦简在她心痛的注视下几口就把肉干吃个精光，补充完体力后站起来：“我要出发了。”
　　“现在？”麦可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这可是凌晨啊。
　　“行李都收拾好了，放在外头，我就过来看看你，”麦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早上七点的火车，我去火车站睡会儿就行了。”
　　“这么快？”她看着哥哥，突然意识到，那个从小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想着她的人，马上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麦简神色柔和下来：“走之前，我还得和你说几句话。”
　　“……嗯。”
　　“你喜欢你那个朋友吧？我是说周述。”
　　她惊讶抬眼，看到麦简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哥，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谈过恋爱的，你一提到周述就跟傻了似的，能看不出来吗？”
　　……有这么明显吗？

　　“没说不好，只是觉得，小麦，你也该出去看看了，就算是为了喜欢的人也好，周述不是马上要去北京了么？”
　　麦简总是嬉皮笑脸的，今天却一反往常，说这话时很认真。
　　她犹豫了，大概是不敢。她承认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习惯了顺从，按照父母的安排，就算读了书，有了见识，也只是为了以后能嫁得好一点，最好嫁个城里人。
　　但其实她自己也迷茫过。
　　未来是怎么样的，以后要干什么，无法想象，也无从规划。

　　她又想起那天周述说的话了。
　　他说：“麦可，考来北京吧。”
　　他侧身靠着栏杆，脸部棱角分明，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偏低偏冷，却是极好听的，似乎为了让她听清楚，语速放得很慢，站在跑道上，一项一项替她分析北京那些大学的优劣，最后建议她以南安大学为目标。
　　当时她下意识地点头了，反应过来后才吓了一跳，就算南华大学稍逊于长山大学，也是无数学子梦想中的殿堂了——那么高等的学府，她从未想过。
　　但周述让她考，她又不想让他失望。
　　喜欢他到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

　　麦简临走前，抱了她一下，说，等哥哥到广州赚钱了，给你买房买车。
　　麦可不舍得，差点要哭出来，却硬生生憋住了眼泪。
　　哥哥终于要去实现梦想了，这是好事，就算不想告别，至少也要表现得开心。
　　她站在窗前，注视着麦简翻窗跳到地上，单手提着一包行李，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床上躺下，翻来覆去大半夜，还是睡不着。
　　房间隔音质量不好，能听见隔壁传来麦雄城的鼾声。爸妈还不知道麦简偷偷走了，醒来说不定要崩溃了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麦可还是起身下了床，飞快地穿衣服洗漱，骑着家里的自行车，赶到镇上火车站。
　　她第一次来，被四面八方的人流挤得晕头撞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麦简。
　　“小麦，你怎么会来？”麦简靠在候车室的柱子上，惊讶得合不拢嘴。
　　“哥，我来送送你。”麦可跑过去，拉住麦简黝黑的手臂。
　　一黑一白，分外明显，把麦简都看笑了，搂着她说：“我妹妹可真漂亮。”
　　她缩了缩肩膀，抿着嘴唇，麦简追问她为什么要过来，也不说话。
　　别的人要出远门了，都是全家一起来送行，凭什么要她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地上火车？

　　麦简忽然抬眼看着某个方向，眼神变得微妙起来：“这可真是巧啊。”
　　她不明所以，也看了过去——
　　他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倚在对面的石柱子上，正看着他们。高挑，挺拔，瘦削，腿很长。
　　麦简低声夸了句：“帅。”故意说给她听的。
　　麦可觉得自己可能脸红了，摸摸鼻子，再也不管这个即将要离开这里的人，快速朝周述走过去。
　　“周述，”一般她看到他，总是最先打招呼的那个，“你怎么会来？”
　　“送我父母。”他的解释还是这么简短，仿佛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麦可嗯了一声，又问：“他们去哪？”
　　“北京。”
　　“去北京干什么？”
　　刚问出口她才发觉不妥，别人家的事情，这么刨根问底干什么。
　　周述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向她解释：“我父母的公司开到了北京，他们去看看。”
　　哦。
　　好有钱。

　　麦可不想问了，越问越暴露出他们之间的差距。
　　她不主动找话周述自然也不会跟她多聊，他本就话不多，就又沉默着站了一会儿。
　　直到麦简的那班车要开了。
　　“小麦！哥哥走了！”麦简站在远处向她挥手。
　　“好！”麦可眨了眨眼，只觉酸涩一片，但还是用力露出大大的笑容，甚至跳了起来，挥着手。
　　“哥！一路顺风！”
　　麦简似乎笑了下，提着行李上车了。

　　火车开走了，麦可才把手放下。
　　“放心吧，你哥不会有事。”身旁传来他的声音。
　　他们身高差距明显，她如果想看他，必须仰头。候车室的灯光照着眼球，产生一瞬间的模糊，等真正看清周述时，麦可觉得更依恋他了。
　　虽然她只是心里这么想，可不敢表现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来火车站，好大，我刚才差点都迷路了。”她似是在诉苦。
　　周述应了一声，说：“没什么好看的。”
　　“但半年后我还得过来一趟，对吗？”紧跟着，她又说，“要来送你。”
　　又绕回到之前他们闹矛盾的那个问题——他得去北京，她也觉得他应该去北京，却又觉得不舍。
　　他似乎很无奈，用稍低一点的声音叫她“麦可”。
　　“周述，”麦可忽然说，“你等我。”
　　他一愣：“等什么？”
　　她笑笑，没说话。

　　其实她想说，等我去北京，去你的身边。
　　到那时候，如果时机恰好，她会对他说，我喜欢你。
　　她想说，我努力读书，努力考北京的大学，去学舞蹈、学唱歌，啃晦涩难懂的大部头物理书，都是为了你。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
　　半年后，高考放榜了。周述位列长山大学录取名单的榜首。
　　他临走的那天，麦可果真去了火车站给他送行。

　　他们到晚了一点，离发车时间不到五分钟了，周述是拉着她一路小跑过来的。
　　站台上人头攒动，蒸汽从车头飘向车尾，弥漫得到处都是。她跟在他身后，急促地、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我给你写信，我会给你写信的。”
　　从四面八方的声音令她听不到周述说话，只是看见他回了一下头，似乎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她躲开从后面挤上来的乘客，大声问，“周述，你刚说什么？”
　　但周述已经上车了。

　　随后而来的几十个人也一拥而上。一分钟后，发车时间到了。
　　麦可眼睁睁地看着车门闭合，周述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门内。火车呼啸着前行，携带着远处清新的山风混合浓稠的热浪，车轮滚着尘土，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埋在回忆的末梢，时至今日早已碎成了零散的片段，就连隔着一道门，车厢内周述的背影，也变得不甚清晰。
　　二十年后，麦可早已听过无数遍《夏末告白》，但当时的那个夏天，却难以回想起来了。

　　（第一部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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