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伴着茶香的闲谈持续到五点钟，妍玫看一下手机说，时间不早，我要去上班了。佳彤说这里有简餐，你吃过饭再去吧。妍玫指指桌上的茶点说，已经吃过这些了，不饿的。方文博说，不如叫一份外带？妍玫说，不必这么麻烦。然后拉了佳彤的手说，我同你不会客气，你知道的。
　　临走，妍玫又对方文博道谢。
　　看着妍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方文博问佳彤饿不饿。佳彤摇摇头。方文博又问，你们是高中同学？
　　是的。
　　她比你成熟不少，也有些风尘气。我觉得你同宿舍的李多多要好得多。
　　佳彤带着严肃地看着他说，你是怕我被妍玫带坏吧。
　　方文博扶一下眼镜说，有一点。但是我想像你这样纯洁的女孩是不容易被带坏的。
　　佳彤打断他的话说，我同妍玫是朋友，她是真心对我好的。
　　难道我不是真心对你？
　　佳彤沉默片刻说，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但是也请你尊重我的朋友。
　　方文博有些赌气地说，那么，是朋友重要一些还是我重要一些？
　　佳彤看着方文博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方文博亦是醒悟自己的问题问得小气了，于是自嘲地笑一下，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普洱茶永远有种古怪味道，不知道佳彤为什么会喜欢？

　　佳彤低头看着妍玫留下的杯子说，文博，我们还是分手吧。
　　方文博讶异地转头看她。
　　佳彤仍低着头说，刚才你问我你跟朋友哪个重要，我有些迟疑。
　　方文博说，佳彤，是我的问题问得没有水准，你同李妍玫认识这么多年，我们才认识几天。我知道，你是念旧的人。
　　佳彤转头看着方文博说，可是也许你想要的我永远都不能给你。你一碰我的手，我就很怕……很怕……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就只是怕。
　　方文博深深叹一口气，也沉默了。
　　良久，方文博说，佳彤，再给我一些考验时间，好吗？
　　佳彤没有说话。

　　他们并没有分手，寒假很快到了。佳彤的父母来电话说不会亲自接她，只派了司机——临近年关，他们都是一样地忙。方文博把机票改期，回家的日子比妍玫晚了一天。妍玫说，你不必送我的，司机会开车到宿舍楼下。而且，父母也不准我恋爱。
　　来萸城的前一日，妈妈特地找佳彤谈了出外念书的注意事项，其中的一条便是，不准恋爱，好好保护自己。现在，自己一不小心恋爱了，妈妈知道，一定是会伤心的。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阳奉阴违呢？佳彤想着，不免有些惭愧。
　　方文博说，我不是送你，只是怕我走了，没人陪你吃晚饭。
　　佳彤有些感动，她轻轻握住方文博的手。他的手比她的手大许多，手指修长，指甲洁净。方文博看着佳彤微微含泪的双眼，胸中一阵激动，伸出那只没有被她握住的手把她拥入怀中。佳彤很难得地没有反抗，依偎在他的胸前，十分地乖巧。方文博禁不住俯下身去，吻上她的嘴唇，佳彤的嘴唇抖了抖，却仍是没有反抗。如是情境，方文博的动作便愈加大胆了些，他用自己的舌，掘开佳彤的嘴唇。

　　就在方文博柔软湿润的舌尖碰上自己嘴唇的那一刹那，佳彤触电般地逃开他的怀抱，她的手附上自己的胸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方文博慢慢靠近她，柔声说，宝宝，别怕。
　　这陌生的称谓让佳彤以另一种目光看着这个正在靠近他的男人。她看到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簇火焰正在燃烧，带着浓浓的掠夺气息。她想，他是谁？
　　方文博仍是在说，宝宝，别怕。
　　佳彤不怕，她只是觉得羞愧，在他吻上她的时候，她脑中一面茫然，然而，唯有一件事物是清晰的，那就是柳晓晨的面孔。她记起，柳晓晨亦是吻过她的——如果那样的碰触能够被算作亲吻的话。于是她下意识地奋力逃开他的怀抱，逃开他的嘴唇，然而当逃掉的她看到方文博温柔且容忍的眼神时，那份羞愧又变成了难耐的自责，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自私的。自方文博那里得到的，除掉关怀之外，还有被人爱着的满足感。当他满怀深情看向自己，轻轻说我爱你的时候，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是有人爱着自己的。爱，是多么神圣多么炽热的词汇。相较之下，“喜欢”便显得单薄得多，也浅淡得多。你可以说喜欢一朵花，喜欢一棵树，但是能够被冠以“爱”的事物，却是那么地珍稀。但是面对方文博这些热烈丰沛的给予，自己却毫无回报。于是这份深重的自责终于把佳彤压垮，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亦是十分地沙哑。
　　当佳彤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把那最难堪的一面暴露出来，她对方文博说，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方文博说，你是怪我太着急吗？我保证，下一次绝对不会了。
　　佳彤的难堪程度又加重了一层，她想，也许，我是不讨厌碰触的，只是我太介意，碰触我的那个人是谁。她觉得自己可耻极了，因为她又想到柳晓晨，她甚至想到他身体的气息、手掌的温度，以及那两片柔软的嘴唇……
　　好吧，佳彤无奈地在心里承认，原来，她是爱着柳晓晨的。因为一直爱着他，所以不能对其他男孩说出那句“我爱你”。可是她又是多么令人唾弃啊，她不爱文博，却坦然而快乐地接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

　　佳彤仰头看着方文博，她现在重新观察这个爱着她的男人，他有与柳晓晨相似的轮廓与五官，连那白皙的皮肤都是与柳晓晨如出一辙。她终于明白，原来对他初始那些好感，竟是因了她在他的面孔上，发现柳晓晨的影子。
　　方文博又靠近佳彤一些，他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发，却在即将触到的那一刻停住了，然后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向佳彤。这样的眼神再一次令佳彤心软，她甚至彷徨了一刹那，那一刹那，她想，也许时间久了，是会真的爱上他的。可是那转瞬即逝的想法很快被一个稍正直些的想法取代，她知道，自己不可以这样地贪婪。于是她认真对他说，文博，我想，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误会。
　　方文博觉得她只是在撒娇，仍旧柔声劝她，他叫她宝宝，对她说爱她。可是这女孩两道秀丽的眉却越蹙越紧，然后又用手捂住自己脸庞。终于，他带些绝望地沉默了。

　　佳彤把面孔埋在双手合成的狭小空间里，手心很凉，像她的心一样。耳边方文博的声音只能让她更加地痛苦，她想，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怎么会一眨眼就自慢镜头的电影画面走进了这样尴尬的故事之中。而自己又是何时由那样地单纯开朗变作一个自私的、贪婪的、虚伪的、充满着罪恶的女人。当方文博的声音停止后，佳彤把手掌移开，脸颊已经湿润。因了泪水的缘故，脸孔与双手都更加地凉，寒彻入骨。
　　佳彤说，文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的那本《剑南诗稿》吗？其实我是不喜欢陆游的诗的，看那本书，只为着想看一句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方文博说，我不懂诗，你是知道的。
　　佳彤说，我认识一个男孩，很多年。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但仍用手指拭净脸上的泪水说，文博，你的样子，同他非常地像。只是，他对我说，我们是朋友。
　　方文博冷冷笑一下说，原来，你是把我当替身。
　　佳彤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意识到柳晓晨在自己心中竟会是这样地重要，亦是没有意识到文博与柳晓晨的相似。隐隐地，她是想为自己辩驳的。然而她却没有力量替自己辩驳，因为，她确是那样做了。无论缘由是什么，无论自己是多么地可怜多么地值得同情，她都绝不是无辜的，她是一名无意识的骗子，亦是一名无意识的掠夺者。

　　方文博长长太息之后说，佳彤，我当真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佳彤抿一抿嘴唇，轻轻点头。
　　方文博又说，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佳彤说，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方文博说，我只想知道自己输给了谁。
　　佳彤仰起头看方文博一眼，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一株没有树叶的小树。很多年后方文博都一直记得那时佳彤的眼神，那双本应明亮清澈的眼睛却在那一刻有着浓浓的忧伤，瞳孔亦是没有了焦距。她用那双伤感朦胧的眼睛看着那株寂寞的小树，低低地说，你没有输，输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坏女人。
　　方文博硬起来的心肠突然软下来，他有些悲哀地想，难道自己真的爱她爱到甘心成全她的程度？深深叹气之后他想，这场恋爱才开始没有多久，自己的付出也并非全无收获，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他亦是从中得到了许多快乐。况且，就算这段感情能够继续下去，也难免不会有矛盾出现，与其等到彼此深入了解时难堪地分手，不如自己现在便主动退出，这样尚且能够留给她高大光彩一些的形象。于是方文博大方地说，那么，祝你们幸福。

　　佳彤觉得方文博的祝福仿佛与不久前妍玫的祝福重叠在一起，然而这两份祝福的内容一致，内蕴却大相径庭。数学不好的她突然想起负负得正的定律，于是那两份截然不同的祝福就变成了一个无比绝望的万丈高崖，她无路可走。
　　文博，我同他是没有结果的。佳彤说。她声音里的悲哀像是一根绳索，方文博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拴紧了，真疼。
　　佳彤仍在继续说着，我们的人生归属于两个不容的世界，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今天，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心，那想要倾诉的欲望如影随形。
　　方文博很想说，佳彤，我可以等你。可是他的理智很快让他打消了这浪漫主义的冲动。他只是说，我会祝福你。
　　佳彤没有说话，仍是看着那株树。等到春天的时候，它会不会发芽？

　　方文博说，佳彤，我送你回宿舍吧。
　　佳彤转过头看着他说，不必。又说，谢谢。
　　方文博说，那，我就先走了。
　　佳彤说，好。
　　当方文博转身的时候佳彤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对着他的背影说，文博，对不起。可是，我是真的被你感动过的。而且，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
　　方文博没有回头，他想，这就够了。

　　佳彤看着方文博的背影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心中原本存在着的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反倒明晰起来。她记得公交车上他扶着栏杆的侧影，手长脚长但又单薄瘦削，分明还是个正在长个的孩子，可一双眼睛却是无比地明亮且内含着勃勃的生机，那时她就觉得，他是会飞起来的。后来在一个清晨，毫无预兆地，他闯到她的面前，带着与初夏清晨别无二致的清新明朗。他递外套给她，红着脸提醒她裙子上那一点殷红。那私密的尴尬暴露在他的视线里，纵使过去了这样久，佳彤每每想起依旧会面红耳赤。可是也正因了那次的尴尬，他们相识了。
　　她记得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那清爽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鼻端。他骑着那辆自行车，在明媚的阳光之中穿行，一直行驶到她心中最深最静的那个地方。那些氛围恬淡、光影和谐的画面从此便在自己的脑海中循环往复地上演，如文艺电影一般，但又有比电影更加真切的体验。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对他说起喜欢，记得他要她嫁他，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拥抱，以及那个如蜻蜓的翅膀掠过一般的亲吻。所有的美好记忆都悄然涌出纷至沓来，像是缤纷落英，带着清澈的芬芳。是的，她一直都把柳晓晨眼睛里的生机以及他那双可以飞翔的翅膀看得太过重要，因此忽略了，原来她分明是爱着他的。这份爱像是徜徉在花间不小心蹭在身上的花朵汁液，因了浅淡所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日后却发现，那些汁液无论如何也清洗不掉。这世上总有一种爱是这样的，它起始于安逸静谧之中，如同涓涓溪流，毫不激昂恣肆，可是爱终究是爱，无论它是多么地柔和舒缓。当佳彤发觉到它的存在时，这份爱已经以水滴石穿的强大力量持久地存活下来。她默念着柳晓晨的名字，终于知道，原来他的名字不是在她的唇边，而是在她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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