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佳彤甫一回宿舍，多多便低声问她，怎么哭了。
　　佳彤摇摇头不说话，然后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书坐到床上。明天还有最后一场考试，考完试，便可以回家了。
　　宿舍内的其他女孩看到佳彤的样子，亦都善解人意地选择了安静。

　　多多递给佳彤一本笔记本说，上面的题目都是重点，你认真看看。佳彤抬起头轻轻说句谢谢，然后就又低下了头，长长了的黑发遮住她的半张面孔，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的伤感。
　　一滴，两滴，落在纸上的是自己的眼泪，佳彤伸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多多娟秀的字迹被泪水浸湿，变作小小的模糊一团。
　　手机短暂地响了一下，像是门铃的声音，佳彤知道，那是短信。屏幕上显示着多多的名字，她在短信里说，本子无所谓，你安心复习就好。不管发生了什么，希望你都记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早就说过，你是会幸福的。
　　佳彤感动地望向多多，她坐在床铺上，隔了短短的距离，正对自己微笑。佳彤想起，原来除掉妍玫与文博之外，多多亦是祝福过自己的。可是，她的祝福代表的又是什么含义？那样地范围广阔，反倒显得有些虚无了。多多言谈间处处透出理想主义的情节，故此连她的祝福都像是海市蜃楼，美丽却茫远。然而这祝福毫无疑问是真切地，佳彤知道，多多亦是自己真心的朋友。于是她按下回复键。

　　多多，我同文博分手了。
　　看到这一句的时候多多很奇怪自己竟然毫不讶异，甚至她竟然想，你们终于分手了。然后她看到下一句，同样是毫不讶异的意料之中。
　　佳彤说，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男孩，我发现自己是一直爱着他的。
　　多多说，我要祝贺你终于找到了真爱，也祝贺你没有在一段不真实的感情上耽搁得太久。
　　佳彤说，你不觉得我太邪恶太贪婪了吗？我骗了文博，然后自他那里掠夺了本不该属于我的爱与关怀。
　　多多说，我能理解你的欺骗只是无心之失。至于方文博，我想对他来说同你相处的日子也算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佳彤说，多多，你说得我能明白，可是我还是自责，并且惭愧。而且，我同那个男孩，已经没有可能。
　　多多说，不要想得太多，也不要太过悲观。我们都这样年轻，未来是不可预料的。
　　佳彤说，谢谢你，多多。
　　多多说，安心复习。

　　一场考试，一张薄薄的试卷，整整一个学期画上了句号。佳彤在考试结束的第二日，坐上来自泺城的奥迪车，仓皇逃离。
　　四个小时的路程突然间变得极其难熬，司机不时转头同佳彤状似亲热地寒暄，佳彤礼貌回应，但终究仍是招架不住，索性拿出随身听听起音乐。
　　上一次听音乐已不知是何时，随身听里的磁带一直没有取出，甫一打开，便听到耳机里面的女声唱着，一场戏总要有一个悲伤结局，这姗姗来迟的分离，像风过后月光满地 。站台上已空了，没有人再哭了，你来我往的车已去了四季……
　　原来，是那盒青苹果的专辑。那带了露珠的青苹果，像不像是在流泪？
　　倘若不是用尽全力的话，佳彤又会哭泣。

　　紧紧闭上双眼，让思维只停留在歌者们干净的声音里。专辑的制作人说，这不是我的另一张作品集，是孩子们的歌声穿过我身后窗户时画出的几幅风景，我只回了回头，就坐下来不忍离去。
　　他们歌唱爱，歌唱再见，歌唱过去的旧时光，歌唱所有与青春相关的美好。佳彤想起多多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所以，青春是多么地幸运，可以拥有无数个艳阳高照的明天。今天的伤与痛，都可以在阳光下得到温暖与治疗。这样多好。
　　当随身听电池耗尽的时候，歌声戛然而止。佳彤忍不住一阵心悸。但是她仍不肯摘下耳机，她要借助它维持住这车内狭小空间内的安静。

　　不久，佳彤便踏上泺城的土地，见惯了萸城永远被灰色覆盖的天空，她惊异于泺城的天竟然这样地蓝。政府家属院内永远是宁静的，高大的树木照例遵循季节失掉了树叶，矗立在老旧的住宅楼前，是有些萧瑟的，但因了它是那样地笔直，反倒带了些朴素的正义感在里面，俨然如同一名尽职的老卫士。一切都是那样地亲切，连楼内砖瓦带着的陈腐气味都没有改变。司机替佳彤拎包，送她上楼，礼貌同司机道再见后，佳彤在这住惯了的房间内终于忍不住滚下泪来。回家了，真好。
　　佳彤到家的第三天收到晓晨的短信，他问她是否回家，佳彤回答已经到家。晓晨说，你忘记提前通知我了。佳彤说，爸爸安排司机来接我的。晓晨说，过年我不能回去了。佳彤只回复一个字，嗯。晓晨又说，年后我或许会回家。佳彤说，那时也许我已经回萸城。过了很久，晓晨的短信再一次发来，他说，佳彤，你最近怎么了？我觉得你的心情好像不好。
　　佳彤托腮看着手机想，该怎么对他说呢，应该告诉他自己是爱着他的吗？
　　柳晓晨，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爱着你，只是因为太熟悉这份爱，也因为它存在得那么深，所以作为当事人的我一直都没有察觉。现在对你说，是不是太过延迟？在你的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吧。你总是这样，一切都笃定之后才会告诉我。
　　只差一点点，佳彤就要编辑这条短信，可是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她说，佳彤，洗澡水好了。佳彤隔着门应道，我这就去洗。话音落下，她在手机上快速按下几个键。

　　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晓晨看着手机屏幕上这行简单的字，轻轻地叹一口气。
　　她说她很好，她不要我担心。晓晨想，佳彤，你几时学会了对我撒谎？他是了解她的，一旦伤感不悦，她的话就会变得很少，而若是一直追问下去，她是会哭的。
　　所以，我和你之间终究还是疏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我呢？
　　晓晨闭上眼睛，房间内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寂寞回荡。

　　一阵敲门声突然传到晓晨耳中，他起身开门。不训练的时候，郑恺常来找他闲聊几句，晓晨想现在敲门的十之八九应该是他，可是打开门却看到钱建国教练。
　　当初在泺城找晓晨谈话的正是这位钱教练，他是男子单打项目的主教练，做运动员时拿过许多重量级的奖项，退役转为教练后又培养了包括郑恺在内的不少顶级运动员，故此他在业内有着显赫的地位。能够被他亲口问起愿否进入国家队，实在是一种权威的肯定，彼时晓晨亦是为之欢欣，同时又愈加多了奋斗的动力。进入国家队后，钱教练又在训练之外单独找晓晨谈过几次，他是个略显严肃的中年男人，言辞间也绝少涉及生活琐事，但是他的讲话却并不因此让人兴趣索然，反倒句句都似他的目光一般直指人心。晓晨对于钱教练十分地尊重，他不仅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更是让自己事业更进一步的良师。他给予的专业教导自然是十分地受用，然而最让晓晨感激的，是钱教练对他事业更长远的的那些指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钱教练教会他的更是“渔”中最深层次的理念。譬如关于晓晨的性格，之前的省队教练说过要他开朗些，但是钱教练却说，你的性格不是懦弱的安静沉闷，而是一种内敛稳重，这在你这样的年纪是极难得的，我知道，该爆发的时候你必然也会爆发，不会一味静下去。不是每个好的球员都必须像郑恺这样个性张扬的，你的性格很好，不需要改。那时，他只认识晓晨不足一个月。晓晨想，有些事情自己都没有看透，却被钱教练一双慧眼果断地认识清楚，他实在是位高人。
　　现在钱教练在这样的时间敲他的房门，晓晨揣测不到教练的用意，只恭敬请教练坐下。又问教练要不要喝茶，钱教练挥一挥手说，不必不必，清谈就好。
　　钱教练快速环视晓晨的房间，然后目光停留在写字台的小书架上。
　　最近在看什么书？钱教练问。
　　晓晨笑笑说，最近没看新书，只翻翻旧书。
　　钱教练说，爱看书是个好习惯，可别丢下。
　　晓晨点头说，不会的。他想，不拘小节的教练为什么会在快要九点钟的时候来找他探□□惯？老谋深算如钱教练，他是猜不透的，但是他知道教练定然有着自己的用意，于是安静在床上坐下望着坐在椅子上的教练。房间内陈设简单，只得一把椅子。但是这样的住宿条件比起在过去实在是好得多了。在省队二队时住得是六人间的宿舍，最难熬的是夏天，狭小的房间内挤满六个日日训练流汗的少年，却只有一只懒洋洋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宿舍内没有卫生间，若要洗澡，须得穿越体工大队的大院子，到公共浴室去。少年们常常因了累得不想动弹，便在公共卫生间内用冷水解决。后来升入一队，可以住在体工大队下设的酒店，两人间，有空调，亦有独立卫生间，可是却总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在国家队二队时住的双人间条件亦是不错，然而有室友的话，终究还是间集体宿舍。而现在的这间宿舍却俨然像是一个真正的家，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装饰摆设，住在浸透了自己气息的房间内，纵使许久没有回家，亦是不会太过想念了。

　　钱教练又说，过不了多久就是队里办的春节晚会了，你准备出什么节目。
　　晓晨说，还是跟过去一样吧，合唱、或者演个小品，反正我总是配角。说着，他又笑了。
　　钱教练说，怎么总是做配角呢，不想当主角的演员可不是好演员。
　　晓晨仍是微笑着没有说话，现在的微笑里，分明是带着些害羞在里面的。
　　钱教练说，咱们队里的小伙子个个都长得精神，但要非排出个名次来，你是能选上前几名的。又年轻又帅的，为什么不上台好好演个节目。
　　晓晨的笑容里又揉进了些微的无奈，他说，教练，我没有那个心思。
　　钱教练说，我就知道，你是一门心思想着训练，想着比赛。
　　到底是年轻，心思一被猜透，晓晨便有些慌张了，他不知道教练戳穿自己的用意是什么，是称赞他的用心？还是责备他不具团队意识？或者……
　　钱教练说，求上进是对的，但是也不能把弦绷得太紧，适当放松一下绝没有坏处。
　　晓晨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难怪最近训练总是似有满身的力气却使不出，比赛时的状态亦时有起伏，原来，都是因了把这些看得太重，物极必反的缘故。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钱教练看着晓晨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严肃的面孔也多了笑容，他说，我就知道你聪明，一点就透。
　　晓晨说，谢谢教练。
　　钱教练的声音因了轻松也变得和缓起来，他说，听说你以前弹过钢琴？
　　进省队以后只是回家时才偶尔碰碰，到了萸城，就更没弹过了。
　　钱教练问，想家吧？他的一贯严肃让他连笑起来亦是显得不那么柔和，但是那目光却分明是温暖的。晓晨于是微笑说，肯定是会想的，但是久了也习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脑中除掉父母的影子外，还闪过一个女孩丰腴的小圆脸，他对她说过，自己不会忘记泺城，亦不会忘记她。可是这女孩……
　　习惯就好，想当顶级运动员，吃得苦肯定要多一些。教练的声音打断晓晨稍稍走远的思绪。晓晨抿着嘴唇，认真点一点头。
　　钱教练又说，这届春节晚会，不如就把钢琴拾起来吧，没事弹弹琴，既能放松又能修身养性，多好。他笑一下继续说，再说，有你的钢琴，咱们的晚会层次也能提高一点。
　　晓晨说，只怕弹不好。
　　钱教练说，不自信？这可不是柳晓晨的作风啊。说罢，便低声地笑了。
　　晓晨笑着说，教练放心，我会用心准备今年春晚的。
　　钱教练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早了，你休息吧。然后起身便走，晓晨连忙为他开门。刚出门口，教练若有所思止了步，回过头对柳晓晨轻声说，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晓晨洗耳恭听。
　　钱教练说，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球又打得好，难免会有姑娘喜欢。可是你要记住，你还年轻，恋爱这种事最分心，你的年纪跟身份都不适合现在恋爱。我刚才跟你说的“适当放松”可不包括谈恋爱啊。说完这话，他看到晓晨的眼睛如同慢动作一般眨了一下，然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向自己说，我明白。谢谢教练。
　　这个场景有些熟悉，钱教练记得，在自己问晓晨愿不愿意进国家队的时候，他亦是同样的动作。这样的动作，是那个孩子在迫使自己做出某种抉择吧。这样想着，他禁不住又微笑一下。柳晓晨确是个可造之材，他当初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晓晨目送教练离开后关上门，房内又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今晚的谈话让他重新认识了教练，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不让自己沉沦在那个少女的甜美与清澈里，是没有错的。前面的风光最美好，若她能在终点处等他，那是他一生之幸。倘若她不能，自己也只得认命了。于是晓晨拿出手机，回复佳彤的短信，他说，我要睡觉了，晚安，好梦。
　　不久便收到她的回复，简单的两个字，晚安。
　　晓晨隔着衣服摸到胸口处的那枚戒指，心中想着，如果这枚戒指能够戴在她的手指，那自然是美好的结局，而戴不到的话，他也想让它一直这样留在自己身上。

　　门外又有敲门声，晓晨打开门，这次当真是郑恺了。
　　他靠在门框看晓晨说，刚才钱教练来了？
　　晓晨说，你怎么知道？
　　这屋子隔音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晓晨说，进来呀，站在门口做什么。然后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本杂志随意翻着。
　　郑恺合上门走进来说，我刚才听到教练跟你说不准你恋爱。
　　晓晨没说话，只对着杂志点点头。光亮挺括的铜版纸上，印着许多张美丽的面孔，却没有几张是熟悉的。
　　郑恺笑说，春心寂寞了？
　　晓晨转过头作势瞪他一眼。
　　郑恺走近晓晨，揉乱他的头发说，总要熬过这一段的。现在你正是上升期，我那时候教练也说过不准谈恋爱的，现在到了这样的年纪，教练也就不管了。
　　晓晨把被他揉乱的头发稍稍理好说，你现在还不是一样没谈恋爱。
　　郑恺重重坐在床上说，我那是没找到合适的。
　　晓晨笑着说，你是挑花眼了吧。
　　郑恺说，挑花眼？我只想挑一个单喜欢打羽毛球的郑恺，不是喜欢世界冠军郑恺的——这有那么难吗？
　　晓晨没说话。
　　郑恺兀自说着，你说，我怎么没在成名前先把目标固定下来呢？
　　晓晨鼓一口气扮个鬼脸说，郑哥你放心，肯定会找到的。
　　郑恺看着他的眼睛带些无奈淡淡地笑了。
　　晓晨说，郑哥，你认识的人多，介绍我认识个搞音乐的吧，过几天春晚，我想单独出个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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