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大一的课程相较高中时自是轻松许多，然而能够考入名校的学生绝不会安心于应付功课。对于潜心学术的学子而言，通宵自习室内，常常人满为患，图书馆亦是需要早起占位。而另一类预备走实践道路的，则多参加些社会活动，学生会、各类比赛、与外校的联谊等等场合皆留下他们的书生意气。除掉这两类人，还有一类便是既不想学习，又不参与社会活动的闲人。他们的时间大多消耗在网络、恋爱，以及各式各样的消闲活动上，消闲已然代替念书，成为他们的主业。佳彤从不觉得哪类人特别高尚哪类人又应该鄙夷，她想，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钻研学术与实践能力无疑是值得称赞的，而学着享受生活未尝不是另外一种选择。而佳彤自己是有心要做出番事业的，因此无论学业与社会活动，皆全力参加，那时的她分外忙碌。因了忙碌，时间便变得特别地快，常常还没有发觉，一天时间已经过去。夜深人静时，熄灯后的宿舍难免会有例行的“卧谈会”，男生宿舍谈论的题目佳彤不知道，但是女生宿舍总是绕来绕去就绕到男孩身上。
　　有次室友问佳彤，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
　　佳彤不假思索地说，喜欢高一点瘦一点、皮肤白、长相清秀的那种。
　　室友们笑说，佳彤，看人莫要只看外表呀。
　　佳彤也笑了，反问道，你们难道喜欢丑八怪？
　　室友们说，你说点内在的好了。
　　内在吗？要聪明、要细心。虽然话不多，但是言简意赅，句句讲到重点。
　　黑暗中，室友中以善解人意著称的女孩忽然说，佳彤，听你描述的，好想你心里已经有特定人选了。
　　女孩们一起哄笑起来，在她们的笑声里，佳彤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乱极了。是有特定人选了吗？那个人，究竟是谁？

　　高且瘦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清秀的面孔。这分明，就是柳晓晨的样子。是的。他一直很聪明，多才多艺，看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却把那些细微的事情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他话不多，从来都是想好一切才说出口，所以才能言简意赅。
　　室友们笑问佳彤是不是已经选定了白马王子，佳彤叹叹气说没有。她们集体笑她撒谎。世人皆会有想要倾诉的欲望，佳彤终于还是说出了她与柳晓晨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男孩，他和我在公交车上偶遇，然后便认识了。自此，纠缠不清，一直到现在。
　　一个个性爽朗的室友问，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好像八十年代朦胧诗，到底是怎么个纠缠法。
　　我一直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恋爱，他告诉我，我们是比朋友多一点。
　　另一个室友说，比朋友多一点，这太模糊了吧，我怎么感觉他优柔寡断的。
　　佳彤说，他有自己的事业，他……他现在已经不念书了，他们……工作的地方不准谈恋爱。
　　有个室友问，是当兵吗？
　　佳彤给了个含糊的肯定答案。
　　那个善解人意的室友忽然问，你们接过吻吗？
　　佳彤没有说话，宿舍内亦是沉默下来，因了这个大胆的问题，气氛瞬间便凝重了。
　　良久，那个室友说，佳彤，你生气了？
　　佳彤说，没有，我只是在想，那算不算接吻。

　　第二天上课时，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刻意坐在佳彤身旁，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觉得你昨天讲的那个故事很纯很美，希望你同他能够有好的结局。
　　佳彤看着女孩单眼皮的眼睛里柔和的光，忽然觉得很温暖。并肩坐在课堂，避过老师的视线，低声讲些女孩间的私密话题，这是多么亲切美好的过去。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高中，回到了与妍玫同桌的岁月。于是在那一刻，她心上的那扇门悄然为面前这被室友昵称为多多的女孩打开了。
　　多多，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在一起比较好。
　　为什么？
　　我想，如果不恋爱，就不会彼此伤害。比朋友多一点这样的距离，好像很安全。
　　多多低头看课本，过了很久才转过头说，其实我也不懂，但是我总觉得既然彼此喜欢对方，就应该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这样分开也不会后悔了。
　　佳彤黯然说，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是的，佳彤确是没有那样的勇气，想到柳晓晨要自此在生命中消失她的心跳便抑制不住地停滞下来。现在，手机里面还存储着柳晓晨的电话号码，只消按一下键盘，便可以联络到他。倘若有一日自己连这样的权利都没有，那些孤零零的记忆会显得多么地悲凉。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那样地哀叹是因为内心最深处的伤与痛，刻骨铭心。
　　只要他还在，哪怕只是闲闲说起天气，也并不代表着全部的失去。
　　佳彤很奇怪，自己想了这么多，到底是不是因了心中还念着他？可是为什么念着他却连他的相貌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想起他，像是三两笔的素描，只有一个简约的轮廓——他们真的已经太久没有见面——于是下课后，佳彤索性拨电话给晓晨。

　　电话里的“嘟”声是最漫长的等待，佳彤觉得，那似是自己心中寂寞的回声。
　　等到那个电子女音响起，晓晨仍是没有接电话。佳彤有几分失落，亦是会有几分孩子气的恼怒。
　　原来，他已经把我忘记。比朋友多出来的那一点，是不是终究要被时间耗尽？佳彤赌气地想着。
　　数日以后的周末，佳彤正在公共卫生间洗衣服，忽然有室友拿着她的手机走进来。
　　佳彤，你的电话。
　　佳彤湿着手接过来，屏幕上的显示是柳晓晨。
　　那一日的愠怒一直潜伏在心中，佳彤稍迟疑了一些才肯接电话。
　　公共卫生间有巨大的水声，佳彤没有听清听筒内的声音，她关掉水龙头走到楼梯转角处的安静角落。
　　电话的那一端，晓晨说，刚才怎么这么吵？
　　我在洗衣服。
　　晓晨又说，今天是周末，有空出来吗？
　　佳彤想，原来你还记得。说过会在萸城等我，可是我来了这样久，你都一直没有出现。这样的你，算是在等待吗？
　　晓晨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佳彤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
　　听筒内传来晓晨低低的笑声，他说，原来你是生气了。我去国外比赛刚回来，之前一直在准备比赛的事。
　　说到比赛，佳彤才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本剪报，里面记录着所有能够得到的柳晓晨的消息，当初来萸城时，也是把它带来的，可是却这样轻易便被自己忘记了。
　　原来健忘的不是柳晓晨，而是杜佳彤。佳彤于是自责起来，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她说，在哪里见面？
　　晓晨说了地铁站点，佳彤只须乘地铁到那一站，他自会在地铁门口等待。佳彤想，这路线他是早就想好的，一定是怕自己迷路。萸城很大，单是那错综的地铁线与公交线已经足够让佳彤迷茫。

　　把水盆内的衣服快速地冲净、晾好。然后自衣橱拿出自己最满意的衣服。室友打趣地问佳彤是不是赴约会。佳彤红着脸只说是旧同学。
　　隐约地，她觉得不能把柳晓晨的名字说出去。他是会在报纸上出现的人物，倘若传出些奇怪的新闻，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佳彤想着有兀自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想得多了，可是想得多总好过什么都不想。
　　出校门，走几百米，便是地铁站。泺城没有地铁，佳彤一直疑心是因了泺城复杂的地质的缘故，然而来到萸城才知道，同萸城比较，泺城实在小到完全不需地铁。在地铁站拥挤的人流中佳彤等到了她要坐的那班地铁。晓晨约的地点很好，自己无需换乘，十几站便到了。地铁比公交车平稳许多，佳彤握着扶手，绝不会像坐公交车时那般摇晃得仿佛即刻便会摔倒。
　　在地铁巨大的声响里，佳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这不是萸城，而是泺城。她坐的不是地铁，而是公交车。一站，两站，第三站，柳晓晨就会上车。想到柳晓晨的名字佳彤又开始紧张起来，隔了这样久再见，他会是什么样子？那日益模糊的男孩的剪影正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终于，她见到他。

　　一样地高与瘦，穿着暗红色的外套与深色牛仔裤，站在人群中，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佳彤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是这样强烈地刺激着她的鼓膜。
　　佳彤甫一出地铁站，晓晨就看到她。除掉头发已经长及肩膀外，她几乎没有一点的改变，就连装扮上仍是延续往日的风格。白色的连帽大衣，袖口、帽子与下摆出着同色的风毛，大衣的左侧，有有自肩部延伸至下摆的一长串绣花。晓晨不懂得花朵，只隐约觉得那是玫瑰的样子。大衣下摆处露出一小段粉色呢裙的边缘，脚上则是一双白色中筒靴，靴子里露出的是与裙子颜色相同的毛线袜套，袜套上缀着两只可爱的小绒球，随着她的走动，那小绒球十分活泼地跳跃着，显得她整个人愈加鲜活起来。这样的衣着，是容易让人显得土气的，但是穿在佳彤身上，却好似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公主，晓晨远远看着，不禁微笑起来。
　　走到晓晨面前的时候佳彤有些脸红，但仍大着胆子仰头看他。他好像是又高了一点点，发型仍是过去的样子。长相清秀的男孩，往往会带着些微女孩气，但是现在柳晓晨整个面部轮廓仿佛比以前更加立体了一些，线条也较过去硬朗许多，五官也变得更加深刻与舒展一些。现在的他，男孩的青与涩已经退却了大半，却又并不像是男人那般的成熟——他是真正一个少年，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带着锐不可当的风发意气。
　　晓晨低头看着女孩漆黑且明亮的瞳仁和无暇的眼白，那双眼睛永远是像是泺城的泉水那般清净纯洁。他想要一直被这样的眼睛注视，却又怕自己沉沦在其中无法成长。现在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这样的身影，足够伟岸到替她撑起一片天空吗？

　　佳彤。晓晨叫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沙哑，他稍停顿一下说，好久不见。
　　佳彤轻轻地笑了，她说，我觉得这句话像是小说里的对白。
　　晓晨挠挠后脑的头发说，这句话我可是想了很久呢。
　　佳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嘴角上扬起一道浅浅弧线。在她低头的时候，那长长了的头发便滑落下来，盖住她的侧脸，她纤细的手指弯曲起来，食指稍稍伸长一些，把那些黑发拢在耳后，然后抬起头来。这微小的动作让佳彤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晓晨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风吹了一下，微微有些痒。
　　柳晓晨，你又长高了吧。佳彤说。
　　晓晨说，嗯。
　　现在有多高呢？
　　一八九。
　　佳彤说，我还是以前的身高没有变。
　　晓晨说，我一直都没觉得你不够高。
　　佳彤仰头对他笑一下，洁白的牙齿衬着红润的嘴唇特别地可爱，像是绝佳的水果糖，甚至那清甜的味道仿佛已经萦绕鼻端。晓晨忽然有种冲动牵住他的手，可是手一握上，他又后悔了。

　　现在的他，是怎样的身份呢？他还有什么权利可以牵她的手呢？同佳彤比较，自己是功利的、无情的，这样可鄙的自己简直般配不上纯净的佳彤，却又忍不住侵入她的生活。
　　佳彤亦是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带些讶异地看着晓晨。
　　晓晨仓皇地说，小心车，萸城车多。说罢便拉着佳彤过了马路。
　　佳彤松了口气，略有些自嘲地想，何苦自作多情呢。
　　到了马路对面，晓晨迅速地松开佳彤的手，手心即刻便有微凉的感觉，刚才，他出了许多的汗。
　　晓晨说，附近有个公园，一会带你逛一逛，然后就吃午饭，好吗。
　　佳彤说，听你的。
　　晓晨看她一眼，伸手拦出租车。
　　萸城的公园多与皇家历史相关，比起泺城的公园显得庄严许多。晓晨说，这里以前是皇帝祭天的地方。佳彤说，知道，在书上看到过，小时候也来过。晓晨说，那你觉得萸城好吗？佳彤想了一下说，大城市自然要好过中小城市，不过，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处。
　　晓晨笑着说，小城故事多。
　　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邓丽君。
　　晓晨抿一下嘴唇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把你忘记了呢？
　　佳彤仰头看着鲜艳的琉璃瓦说，柳晓晨，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晓晨绕到佳彤面前低头看着她说，佳彤，你愿意等我吗？
　　佳彤觉得自己可以窒息了，她的脑海中是大片大片地空白。他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自己一直不敢碰触到的，便是这点憧憬吗？

　　晓晨慢慢眨一下眼睛，佳彤只看到他的睫毛动了一下，这一下显得那样地漫长，仿佛是一整个世纪。
　　佳彤，我现在必须全心全力在训练和比赛上，等到我的一切巩固下来，可以吗？晓晨说。他知道自己固然功利且无情，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着能够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赛场上激昂的国歌、闪耀的金牌，父母日益苍老的额头，眼前这女孩纯美的笑颜，一切都是他前行的动力。为着能够走的更远，他须得舍弃路边的风景。所以他想让她一直等他——不是在路边等他，而是在终点等他。
　　佳彤的目光微微黯淡下来，可以怎样，他仍是没有言明，像是一张写意画，意境与内涵全凭观者的揣摩。是的，就像妍玫说的，他是在耗着她，而她自己亦是明白，她情愿两人这样一直耗下去。没有相守，自然也不会有别离。这样的距离，多么地安全，就像是队列训练时的那十厘米一样。于是佳彤露出一个尽可能美好的笑容说，电话里你说去国外比赛，是什么比赛呢？你获奖了吗？
　　哦，是世青赛，我拿了冠军。
　　佳彤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惊喜地说，柳晓晨，你是世界冠军了。
　　晓晨微笑说，是的。
　　爱哭的佳彤又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泪腺，眼泪流淌出来。为着柳晓晨的成功，杜佳彤喜极而泣。她想，他果真如她预料的那般飞起来了，日后，他只会飞得更高更远。
　　晓晨找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有找到一张纸巾，他用手指帮佳彤擦着眼泪说，听话，别哭。
　　佳彤说，柳晓晨，你要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女孩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手指上的泪水则是十分地清澈，且带着女孩身上特有的芬芳。对于他的成功，她的喜悦是如此真挚，晓晨胸中忽然蔓延过一阵叫做幸福的感觉，他轻轻环住佳彤的身体，在她耳畔低低地说，等我，等我。

　　当那久违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佳彤的眼泪却止住了，脑海中只有四个字，恍如隔世。那些坐在柳晓晨自行车后座的时光，真的一去不返了。
　　他们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人难免有些尴尬，晓晨说，已经十二点了，不如去吃饭。佳彤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她目测他们之前的距离，刚好是十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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