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离开公园的时候，佳彤下意识看一眼门牌，忽然想，这是数个世纪前皇帝祭祀祈福的地方，倘若自己许一个无关江山与社稷的微小愿望，是否能够实现？她不为自己，也不求姻缘，只希望柳晓晨可以继续地，在属于他的领域里自由飞翔下去。他的翅膀，已经长成了，那双翅膀会把他带到最高最远的那片天空。这样想着，佳彤不禁对着晓晨微笑起来。她笑容里的无邪令晓晨深深感动。她真可爱,他想。
　　午饭是在公园附近的餐厅。晓晨说，我们住的公寓离这里不远。
　　佳彤想起，仿佛自己每次同晓晨通话或是发短信，总是谈些飘渺的话题，电影、小说、音乐。对于他的生活，她几乎毫无所知，倒是他，常向他问起一些生活琐事，那些带着烟火气的话题，正是关怀的最真实体现。于是佳彤问他，你住的公寓环境好吗？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问题太可笑，国家级运动员的住宿条件，怎么会差呢？
　　晓晨说，环境不错。现在我升入一队，条件只有比过去更好。
　　佳彤由衷替他高兴。她不懂体育，但是单从字面便能明了，进入一队的话，便是真正的国手了。可是，她还从没有真正看过他的一场比赛。

　　柳晓晨，我还没有看过你的比赛。佳彤说。
　　晓晨说，下次有机会，一定请你看。
　　佳彤说，以前你说过教我打球，可是我很笨，又懒，怎么也学不会。
　　是我教的不好。晓晨笑说。
　　柳晓晨，你没有以前老实了。佳彤说。她的嘴唇微微有些上翘，像是发脾气，又像是在撒娇。晓晨想，你却比以前更可爱了。

　　餐厅主打的菜色皆是有萸城本地特色，佳彤说，萸城菜里有不少是同泺城菜很像的，一式的咸鲜。晓晨说，我觉得还是泺城菜好吃一些，那才是家里的味道。佳彤笑着说，我最喜欢的是一道九转大肠，酸甜苦辣咸的滋味都齐全了，那些味道是要用舌尖细细品的。晓晨说，油旋也很好，一团面像魔术似的变成一张小饼，软酥香。佳彤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有散去，她说，还记得以前排队去买油旋的事情吗，两个人傻傻在长队里排足一个钟头，好容易排到了，只买两个尝一尝，第二天仍乐此不疲地再跑去排队。晓晨接下去说，后来，老板都认得我们了。佳彤撇他一眼说，还不是你这样高，太显眼。晓晨却说，我以为是你太漂亮的缘故。他的眼睛里满含着笑意，嘴角有些邪气地向一边上扬，看起来既像恶作剧的少年，又似是在由衷地褒奖，佳彤看着，又习惯性地脸红了。
　　吃罢饭晓晨说时间还早，问佳彤是要逛街还是去其他的公园游览。佳彤说，那些著名的景点都去过的。晓晨说，不如去唱歌。
　　那个时候有一种叫做K歌的消闲活动悄然流行起来，冬暖夏凉的房间内，呼朋唤友，捧着麦克高歌一曲，能抒情能宣泄，甚至还能传情。佳彤却不甚喜爱这样的活动，总觉得光线太暗、音响声太大。所以晓晨提议去唱歌的时候她摇了头。
　　晓晨说，我带你去我住的公寓看一看吧，反正也近。
　　佳彤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晓晨会意说，可以带朋友进去的。佳彤长长的睫毛垂下，她看着面前的杯碟想，朋友，这是多么美好的称呼。

　　说尽向来无限事，相看摩捋白髭须。这是诗里的老友重逢。朋友与爱人不同，多年未见的爱人纵在幽梦中相会，也只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然而朋友却是任何时间与地点都能够心灵相通的珍贵存在。这份心灵的默契，正是因了那段恰当的距离。所以，当佳彤隔了一张桌子看着柳晓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像是泺城的汇波湖。汇波湖由泺城的泉水汇聚而成，终年像是一面镜子那般无澜且明亮。湖水中种植大片的荷花，荷花与荷叶都是极美的，每每想到它们，佳彤总不由自主想起泺城最著名的那位女诗人。
　　几个世纪前或者更久，泺城如江南水乡一般拥有蜿蜒缠绵的水路，即使现在，仍有一些水路被很好地保存下来。在这样一座多水的北方城市内，彼时风华正茂的女诗人，酒酣兴尽，在傍晚乘一叶小舟，却不小心划入那深深的荷花丛中。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佳彤想，她误入的地方，是汇波湖吧。
　　晓晨问，又想到什么了？他知道，这女孩脑中总有许多绮思，每当她陷入其中时总有会心的甜美笑容，这样的她，实在可爱得紧。
　　佳彤仰头看着晓晨，正色说，柳晓晨，你觉得泺城和萸城哪个好？
　　晓晨把视线调转至窗外。萸城比起泺城有更广阔的天地、更绚烂的前程，却没有像泺城那样蓝的天空。可是如果要他选择，他仍是会选择萸城，于他而言，蓝天并不是全部，重要是是在天空下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不是佳彤，不能做一个唯美的、善良的、充满着诗情与画意的幻想家。于是他对佳彤说，萸城有萸城的好，泺城也有泺城的好。
　　佳彤说，我早说过的，你会有一天离开泺城。
　　晓晨说，我也说过，无论我去多少地方，一样会记得泺城、喜欢泺城。
　　佳彤记起他们讨论这话题的那一日。那时，在气势如虹的虎啸泉畔，柳晓晨说，我会一直记得泺城，泺城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我的家人，还有你。
　　晓晨说，佳彤，我一直记得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佳彤没有说话。曾经，她很期待晓晨不常出现的那些直白话语，现在，她却怕他把一切道明。她像是捧着一件珍宝那样小心地保护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朋友多一点，既像朋友那样永不分离、心灵相通，又可以有超越友谊的关怀，这样多好。她知道，柳晓晨亦是与她有相同的心情。然而她却不知道，晓晨之所以这样辛苦而压抑地保存着那颗小小的种子，是为了让它能够有一日，在阳光下恣意地盛开。作为新人的柳晓晨虽然外表清秀，球风却十分骁勇稳健，他在球场上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因此能够果断出击，亦能果断放弃。他尽量不失掉任何计划中的球，也不贪心去接那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或是完全无需获得的球。有记者撰文说，柳晓晨似是一头猎豹。

　　吃罢饭，晓晨带佳彤去他住的公寓，出了餐馆晓晨伸手拦出租车，佳彤说，不是很近吗？我们走着去就好。晓晨笑说，萸城这样大，近只是相对而言，走起来也要几乎半个小时。佳彤说，饭后是要稍稍活动一下的。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晓晨对司机摆摆手说句抱歉，然后与佳彤一起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这样并肩同行，那些旧时光仿佛又与现在重叠了，佳彤觉得周遭那些喧闹的汽笛声与人声皆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访客进入运动员公寓要登记，晓晨在登记簿上签下佳彤的名字，佳彤想，怎么同样的字他写出来就是要好看很多呢，笔力遒劲，字体却潇洒自由，带着一种飞扬的神采。同他相比，自己的字未免小气了些。于是佳彤对他说，柳晓晨，我以为你不常写字字会变难看呢。晓晨笑说，谁告诉你我不常写字。佳彤说，你写字做什么。晓晨做了个夸张的叹气动作说，训练体会、赛后心得，都是要写出来的。还有，倘是犯了错的话，检讨也是要写。而且我们教练规定，这些必须都是手写。佳彤问为什么。晓晨听到她问为什么，觉得那个天真的少女又回来了，便微笑回答她说，当然是为修身养性了。佳彤说，做一名运动员原来是这样地不容易。晓晨说，做什么都不容易。
　　晓晨的房间在十楼，周末的公寓十分安静，晓晨告诉佳彤大家难得有休闲时间，不是补眠，就是出去轻松了。佳彤说，你周末的时候都做什么。晓晨说，前阵子准备比赛，周末就自己加练。佳彤刚想感叹晓晨的辛苦，迎面走来一个人，佳彤觉得那人看起来是有些眼熟的，但是要说在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晓晨叫那人一声郑哥。那脸方方的单眼皮男人对晓晨笑一下。晓晨指着佳彤说，我朋友，刚考到萸大来，我带她过来坐坐。那男人对佳彤微笑说你好，佳彤也回他一句你好。然后男人拍拍晓晨的肩膀说，我先走了。
　　佳彤想，现在，终于正式是他的朋友了。

　　晓晨的房间不大，有单独的卫生间，室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但是却十分地清洁。佳彤听人说过，男生宿舍是以凌乱著称且充满异味的，因此她对晓晨的房间颇为震惊，笑问他为什么收拾得这样干净。晓晨说，《十万个为什么》又来了。佳彤别过脸去不理他，看到写字台上有一个简易的小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书。随手抽出一本，是毛评《三国》。
　　佳彤把书放回原位说，不喜欢《三国》，打仗的故事都不喜欢，勾心斗角，何苦呢。晓晨笑说，《红楼》里又何尝没有勾心斗角。佳彤说，至少还有诗情画意吧。晓晨说，你不是学历史吗，哪次重大的历史事件不是有勾心斗角的因素？佳彤叹气说，可不是，想到那些事情我就头疼。晓晨轻轻地笑起来，比数学还难？佳彤皱一下鼻子说，一样难。晓晨说，慢慢学，总会学进去的。
　　但愿。佳彤说着在写字台旁的椅子坐下。

　　晓晨自储物柜中拿出饮料给她，佳彤接过饮料说，你们都是住这样的单人间？
　　以前在二队是双人间。
　　佳彤说，还是学校好，无论考多少分、是不是学生会干部，都是住一样的宿舍，这样等级森严，是不是太残忍？
　　晓晨没有说话，要他怎样告诉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呢，这对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思维吧。
　　佳彤说，可不可以给我看你的金牌。
　　晓晨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好几块不同颜色的奖牌。佳彤认的，那是自己在他进省队前送他的巧克力盒子，眼睛不自觉又微微湿了。晓晨把盒子里的一块金牌给她说，这就是世青赛的奖牌。金牌沉甸甸握在手中，佳彤想，这重量不是因了它的材质，而是因为上面凝结着柳晓晨所有的艰辛与努力。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声音，柳晓晨说，谢谢你的巧克力。佳彤抬头，却看到柳晓晨一脸的平静，她几乎以为刚才的声音是自己的幻觉，然而柳晓晨又重复一遍说，谢谢你的巧克力。他的瞳仁是那样地深邃，佳彤看着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小小的房间内满是阳光的味道，在这种恬淡的氛围内同晓晨聊天，佳彤觉得很满足。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

　　天色渐暗的时候晓晨说送佳彤回学校，佳彤说，我认得路。晓晨说，我知道，只是想送你。
　　出门，拦一辆出租车，一同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然后报出萸城大学。红灯、绿灯，行驶、堵车，并不太长的距离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佳彤看着车窗外穿校服骑着自行车无须为堵车烦恼的中学生想，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成长，也会告别那辆曾经相伴的自行车。
　　出租车停在萸大门口，佳彤赶忙自钱包中抽出一张钞票，却发现晓晨已经在付钱，他把佳彤的手轻轻推回，然后笑一下。佳彤说，你已经请我吃饭了……

　　下车后，晓晨微笑说，我们一起，我几时要你付过钱？以后不要再这样。
　　佳彤黯然说，以前，我们不是朋友。而且，那时我也不知道钱是重要的。
　　晓晨有些心酸，于是避重就轻地问，现在你怎么知道了？
　　佳彤说，我已经同妍玫见过面。
　　晓晨说，我也见过她。
　　我知道。
　　她现在很难，不过我想，她一直都不是软弱的女孩，日后会有一番作为的。
　　嗯。你们都很坚强。
　　晓晨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佳彤，不要妄自菲薄。
　　被柳晓晨的眼睛这样深地注视，怎么能够不脸红？佳彤把眼睛掉转至别处，小声说，你送我到这里就好。
　　晓晨说，还是送你到宿舍楼下吧，我也参观一下萸大，毕竟，这是小时候的理想。说罢他又笑一下说，不对，按照你的解释，萸大已经不是我的理想，是梦想。
　　佳彤说，柳晓晨，如果你当初没有选择打球，现在你的这个理想已经实现。可是从你的口气里，我知道你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我很佩服你能够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然后割舍掉所有的累赘，只向那个目标努力。有舍才有得，这道理谁都懂，可是能够这样做到的人却不多。
　　晓晨想，这女孩毫无城府，却总能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他把所有的感动化作微笑，然后对女孩说，谢谢你。
　　佳彤也对他淡淡笑一下，她想，是谢我的放弃吧。是我放弃了纠缠，他才能够狠下心舍弃属于两个人的那些憧憬。那些憧憬对于他这样在高空飞翔的人来说，实在渺小如同草芥。

　　无论在多么繁华的城市，大学校园总是宁静的，两个人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走着，忽然有个女孩走到晓晨面前，带着几分紧张与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对他说，请问，你是羽毛球队的柳晓晨吗？
　　佳彤愣了一下，晓晨却礼貌说是。女孩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雀跃，拿出一部小小手机说，我能同你合影吗？晓晨微笑说，合影就不必吧，我给你签名好吗？女孩有些失望，但能够得到签名也是值得欢喜的，于是自书包中拿出笔记本与钢笔递给晓晨。那本笔记本很快便印上柳晓晨的字迹。女孩说，想不到你写字这样好看。晓晨笑着说谢谢。女孩看一眼佳彤又看一眼晓晨问，女朋友？晓晨大方得体更正说，是朋友。女孩这才放下心来对晓晨说，能不能握手？晓晨于是伸出手同她握一下。最后，女孩心满意足地离开。
　　佳彤边走边说，原来你已经有球迷了。
　　晓晨说，只是偶尔被人认出来，我又不是郑恺。
　　郑恺是谁？
　　晓晨抚一下额头笑说，我忘记你不喜欢体育了，郑恺就是在公寓同我打招呼的那个人。
　　晓晨一说，佳彤才想起为什么看到那个男人会觉得眼熟。因了柳晓晨的缘故，她开始关注报纸体育版，那叫郑恺的男人常在上面出现。于是她冲口而出，是排名第一的羽毛球选手吧。
　　晓晨笑着看她一眼说，原来你也知道。
　　佳彤有些害羞，亦有些惭愧，她想，只是他的朋友，却为着他改变自己，这算不算犯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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